秋天大概是从秋雨中开始的。几场靡靡的秋雨下过,霜风凄紧,关河冷落,到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跟在秋雨后面的秋天,少女一样,一路哭泣着从人间走过。
秋天的形象,从此就缠绵在秋雨湿漉漉的凉意里,成为哭泣的少女背后丰富的内容。雨中,知堂先生临窗伏案,在北方的苦雨中看见了吴越空灵的雨丝,一杯绿茶在他的案头飘着袅袅的白汽,他端起来,轻轻的啜了一口,又继续着写他《雨天的书》;而鉴湖女侠呢,紧蹙着如虹的双眉,从风雨如晦的深处走来,面对秋风秋雨愁煞人的现实,仿佛看到了雨后的晴明和美丽,用一腔热血给秋雨中凄凉古老的山河,涂抹上刺目的色彩;夜来了,滴落着秋雨的夜是这样的漫长,这样的寂寥。夜雨中,一扇昏黄的窗亮起来,这是大观园的夜吗?秋花惨淡秋草长,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风雨助凄凉。黛玉悲苦的歌吟被大观园凄冷的夜雨吞没了,幻化为苍茫的巴山下一扇小窗里飘摇的红烛,峨冠博带的李商隐凝视着窗外苍茫晦暗的世界,拿着剪刀的手微微颤抖。在凄凉的夜雨里思念着梦中的佳人。青鸟啊,你躲到哪里去了?为何没有佳人的音讯?佳人呀,你是否也像我一样,在茫茫的夜雨中凝望着窗前的红烛,思念那些曾经共剪红烛的绵长的雨夜。
呵,这苦闷的人生,这寂寥的世界,这雨,这夜,这凄凉无聊的人间,竟容不下几句真话,一缕真情。那就让我们放浪江湖吧,在这黑黢黢的雨夜里,是谁,抱着酒葫芦冒雨而来?踉跄的脚步踩着坟墓,透着潇洒和激愤,斜睨风雨中肮脏的世界,哼着苍凉高古的山东小调——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做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哗啦啦,一阵凄紧的秋风刮过,摇落满树的雨水黄叶,敲窗的夜雨更紧了……
很多年以来,我对秋雨的印象往往和苍凉连在一起。我喜欢夜雨中可爱的狐仙,有着侠骨柔肠的小鬼;思念荒村里飘摇的煤油灯下,夜读《聊斋》的痴迷和舒畅。记得那时候,往往为了读一本借来的书而废寝忘食。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更是播种的季节。农民的孩子哪有不干农活的道理呢?在地里拼命干活的时候,心里盼望着雨天快点到来。雨天里,父亲可以干他想干的事情,母亲可以给全家人做一顿稍微复杂一点的饭食,摊煎饼或者蒸红枣包子。小孩子可以头顶着化肥袋子在村子里奔跑玩水,而我,可以静静的坐在窑洞的窗前,读自己想读的书。雨天的夜来得特别早,点一盏如豆的油灯在窑洞窗前,听着小村静寂的夜里潇潇的雨声,是很容易进入满纸氤氲的书籍世界的。
上初中的时候,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文学复兴的年代。放学以后,喜欢捧着一本借来的连环画或者小说,如痴如醉的读着,那年代好像特提倡学生边走路边读书。为了躲避大路上的行人,我们常常手捧书本在田间小路上边走边读,《席方平》、《李慧娘》、《小梅》等等,《聊斋志异》里的鬼狐深深地吸引着我们,为我们的想象打开了一扇神奇的窗户。那些美丽多情的狐仙,正直可爱的小鬼,温暖着一个乡村少年的心,给我们以奇奇怪怪的美妙幻想。秋雨淅沥的时候,我们躲在放学路上的一片苗圃地里,钻在梧桐树茂密阔大的树叶下,听着雨点在梧桐叶上打鼓一样敲打出的怦怦声,沉浸在聊斋奇妙的故事里。直到原野上弥漫的夜色在秋雨中飘飘乎乎笼罩大地,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合上书,揣在怀里,钻出梧桐地猫着腰,在朦胧夜色中踩着滑溜溜的田埂一路狂奔,向远处黑黢黢地村庄跑去。路过村外岭上的乱坟岗时,还不忘看几眼,期望在秋雨绵绵的傍黑,乱坟里能钻出几个可爱的小鬼来。
《说文》释“鬼”字,曰:“鬼者,归也。”如果做鬼就是人生的归宿,那这小鬼也没有什麽可怕的了。在聊斋的世界里鬼比人好,所以蒲留仙先生刺贪刺虐入木三分,却爱听秋坟鬼唱诗。长大了,在茫茫人海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却愈来愈怀念穷乡僻壤里雨天读聊斋的岁月,夜雨敲窗,雨打梧桐,多末清纯美好的岁月啊。可是,我却永远不能回到那个单纯的年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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