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个人认识 那一天具体是哪一天,那一天的天气怎样,及至那是在那一天的上午、下午还是晚上,这些,我都统统不记得了。我记得的是,那一天,我的那个即将痊愈出院的患者满脸的泪,和他含泪说出的一席话。
他是位三十出头的青年教师。他是在和新婚不久的妻一道乘坐一辆机动三轮车返家时出的事,他的妻子还没送到医院大门便永远地停止了呼吸。当他第四天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身边的母亲正独自垂泪的时候,心中的绝望像一只巨大无比的牢笼,刹那间将他死死罩住,不能动弹,也无法顺畅地呼吸。被人转送来的时候,他那双因近视明显突出的眼球黯淡得叫人心冷。
他的脸上什么时候有笑容浮现出来的,以及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在病房间走动,并且不时让病友们笑声阵阵的,我也已无法准确地记起了。两个月的时间仿佛是在我毫不知觉间便悄然溜走了,那时候,他已经能够不用拐杖自己下床走动。从他的伤势上看,这么快的愈合速度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为防止因过早负重发生意外,我反复叮嘱他不要丢下拐杖,他总是很爽快地答应,却趁我不在偷偷溜下床,一瘸一拐地走路。
那天,他终于被我逮了个正着。
——我一出现在病区,他便“知趣”地回到病房,拿出一张明显过期的报纸,遮住脸,津津有味地读着。我走进他的病房,他就用很是标准的普通话朗读起来:“《一个矿工的妻子》。李存刚……”“李存刚……”他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知道“李存刚”就是我的笔名,他所读出的是我不久前发表在市报上的一篇文章。
见我一时没言语,他把报纸从脸前拿开,直身坐在床上,双手扶住微曲的膝盖,静静地看着我。足足十秒钟后,他开口说道:“医生,你看,这人,多像一张报纸啊,就像你,平常很活泼,可此刻却严肃得吓人。”像一场精彩演讲的开场白,我一下就被他如此新奇的比喻吸引住了。
他接下来的话突然变了调。他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轻声说道:“是的,我妻死了,但,她将一直活着……”说完,就深深地沉默下去了。
在住院部,第一次,像这样被一个人认识。
那个人,我当他是一个哲人。
但,如果一个人非要经历不堪的伤痛,甚至生离死别才能成为“哲人”的话,我宁愿这个人,也愿自己,永远是个凡人!
另类的幸福
他的孩子是在他住院的第二个初春降生的。
他的腿则是在头一年的春天被突然垮塌的荒块压断的。受伤以后,他先是被送进了市里另外一家医院,手术很成功,不幸的是切口严重感染了,那家医院于是不得不再次手术,将安放在他腿上不久的金属物取了出来。但由于感染很严重,他断掉的腿依然没有愈合的迹象。他于是被第三次推进了手术室。结果依然让人无法接受——他的腿一直不见愈合。于是辗转来到了这里。
从头一年的春天开始,到夏天,到冬天,到又一个春天。他的妻一直默默地陪护在他身边。终于,没等到他的腿愈合,他的孩子便迫不及待地降生了。在医院,他和妻子一道成了“病人”。他的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孩子被转送进来的时候,人们就开始议论纷纷。
“看,多乖的孩子!”
“你们一家子,好幸福哟!”
“嘿嘿,进来的时候两个人,出去就变成三个了。好安逸哦!”
……
同病相怜的人们发自心底的羡慕和祝福不容置疑。这些祝福一次次鼓点一般,敲击着我的耳膜,让我也渐渐相信,他和他家人是真的幸福的,但当我给他的腿进行治疗时,我才明白,这幸福其实是多么与众不同!
梦反
时常做到这样的梦:我的某个患者突然病情加重,或者原本好好的,突然发生了急症。我忙得满头大汗。有时候,终于成功地挽救了那个人的生命,有时候,那个人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永远停止了呼吸……每一次挣扎着从梦中醒来,我总迫不及待地去弄清我梦见的那个人是否还好好的活着,每一次,我总有同样的发现:我梦见的那个人,确是我正在治疗的患者,他们在我梦里的姓名、年龄和病床号与实际情况竟是出奇地一致,而他们的后来却无一例外地与梦境截然相反,一个个纷纷痊愈了!
我说不清,这是不是就是我曾多次听爷爷说起的“梦反”——梦见下雨,肯定会出太阳;梦见发大水,肯定会干旱……爷爷给我说起这些的时候已经八十多岁,八十多岁的爷爷依然神清气爽,除了耳朵微微有些不好使,一切都很好。可不知道怎么的,一听到爷爷说起这些,我心里就隐隐的有一丝丝恐惧,害怕梦见爷爷还活着。
三年前的那一个雨天,爷爷正在给我幼小的侄子说起他的“梦里梦见下雨,肯定会出太阳;梦见发大水,肯定会干旱……”,说着说着,爷爷便不言语了。我和弟弟急匆匆地从县城赶回老家,在那个雨夜,眼睁睁地看着爷爷永远地闭上双眼……
从此以后,我就反复做起了以前从未做过的梦——我亲爱的爷爷在给我讲他似乎总也将不完的故事,讲他的“梦反”。
从此以后,我也只有在梦中才能和爷爷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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