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妩媚地一笑:“当然是谈文学啦……不过,也希望不仅仅限于文学。”我说:“那么就请谈吧!不过,我也许会令你失望,我不是个理想的交谈者。”儿子有些发高烧。走出家门时彦正在给儿子灌药。而父亲在给我洗衣服。我尽量排除思路上的干扰,集中精力。我想她一定会首先向我提出什么问题。但她没有,她用悦耳的音调向我讲述起她自己来。
她说她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了。从南到北,旅游了不少大城市,拜访过了许多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接着,便依次向我说出他们的名字,有人是我认识的。有人是我没见过面的。还说她崇拜某某及其作品,难以忍受某某及其作品,欣赏某某的作品但不喜欢作者本人,她很坦率。我愿意同坦率的人交谈。我问:“你此行是出差么?”“噢不,”她摇摇头,又是那么博人好感地一笑:“就是为了玩,散散心。”“你的单位竟会给你这么长一段假了?”“我现在不受任何单位管束,自由公民!”“你是个待业青年?”“我想有工作时便可以有种工作,腻烦了就当自由公民。”我迷惑不解地望着她。她揽住两膝的双手放开了,身体舒展地靠在沙发上,目光迅速地在我的办公室内环视一番,说:“你的办公室可以容得下五对人跳舞。”我说:“我不会跳舞,大概是可以的。”这口轮到她迷惑不解了,怀疑地盯着我,要看出我说的是不是真话。我惭愧地笑笑。
她的目光移开了,落在写字台上,又问:“自由市场上买的吧?”我点点头:“是的。”“样式太老。”“不,是太俗气,但便宜。”她的目光又盯在了我脸上,那模样仿佛我对她承认了我是一个下流胚子似的。我说:“请接着谈下去吧,你刚才谈到自己的话还使我有些不明白。”“是吗?”怀疑的神态,怀疑的口吻。接着,轻轻叹了口气,平平淡淡地说:“报考过电影学院,音乐学院,都没考上。在外贸局工作了三个月,在旅游局工作了半年,这两个单位都没能更长久些地吸引住我。在省图书馆混了一年,因为那有书,才拴住我一年,看书也看腻烦了,于是就辞职了……回去以后,也许会到省电视台,看我那时心情好不好,乐不乐意……”我终于明白,她是来自另一个天地的。“你出来这么长时间,父母放心么?”他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每座城市都有父亲当年的老战友。或者住他家中,或者住高级宾馆……”我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什么了,期待着她说。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一定无法理解我……小时候,我和姐姐,觉得世上任何好吃的东西我们都吃过了,我们就将糖和盐拌在一起,再浇点辣椒油……现在,我的心境就跟小时候似的,我觉得我丢了。我觉得我对什么都腻烦了,对生活失去了热情,就好像我小时候对食物失去了味觉一样……”我依旧望着她那张漂亮的脸,心中对她产生了一种同情,类似对一只将要溺死在蜜中的小昆虫的同情。她见我在很认真地听,继续说下去:“本想离开家散散心,但结果心境反而愈来愈不好。每座城市都到处是人,人,人,愚昧的,没文化的,浑浑噩噩的人,许许多多的人,每天都在谈论房子问题,待业问题……”我平静地问:“你无法忍受这样一些人们吗?”“难道你能够忍受这样一些人吗?”她坐端了身子,目光又盯在我脸上,现出一种对我的麻木不仁开始感到失望的表情。我没有立即回答她。我又想起了我躲在木楞堆间痛哭过一场的那个雨夜,也想起了我和父亲为了妹妹早日分配工作给街道主任拉煤那个雨夜。小雨,大雨,都是下雨的夜为什么保留在我记忆中的都是雨夜呢?我毕竟从我生活中的两个雨夜度过来了。我毕竟扯着父亲的破衣襟,扯着一个没有受过文化教育的,头脑中有着狭隘的农民意识的父亲的破衣襟,一步步从生活中走过来了,一岁岁长大了……“古老的国家,古老的民族,生活在这么一种氛围中,每个人都将要被窒息而死!……”那姑娘的悦耳的声音,使我的注意力不能从她身上过久地分散。我要求说:“让我们谈谈文学吧!”“文学?……”她嘴角浮现一丝嘲讽,大声说;“中国目前不可能有文学!中国的实际问题,就在于人口众多。如果减少三分之二,一切都会变个样子!”我冷冷地回答她:“好主意!减少的当然应该是那些愚昧的,没文化的,浑浑噩噩的,每天都在谈论房子问题和待业问题的人--”我情绪的变化并没有引记她的注意。她皱起眉头,用一种优国忧民的语词说:“就在今天,就在你们北影厂门口,我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抱着一个傻乎乎的孩于,在围观一辆外国小汽车,我心里真是悲衰极了!我要写一篇心理小说,将我内心这种悲哀表述出来!这就是我们的人民,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真感到羞耻!……”
她那样子悲哀得快要哭了。或者说,她是要将我感动哭了。然而我并没有受到丝毫感到。我已不再依从前那么易于动感情了。我在想,她那颗心一定很渺小,因此也只能产生这么一点渺小的悲哀,我已经不再同情她。我告诉她,那白胡子老头,肯定就是我的父亲,而抱在他怀中那傻乎乎的孩子,是我的儿子。“是你……父亲?……”她的脸微微红了,现出动人的窘态,呐响他说:“请原谅!我……还以为你是……”
“这不值得请求原谅!因而我也不想对你表示原谅!我并不想否认,我的父亲没有文化,他在扫盲时所认识的字,绝不会比你这件花外衣上的花朵多,他还很愚昧,由于他的愚昧,由于他的农民意识的狭隘,给我们的家庭造成了重大的不幸,因为他不相信医生的话而相信算命先生的话我的姐姐夭折了!我的哥哥,因为他鄙薄文化而崇尚力气、疯了!我原谅了他,但却不能忘记这些,我要比你更加憎恨遇昧!我要比你更加明白文化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意味着什么!我诅咒造成愚昧和没有文化的落后状况的一切因素!……”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的声音很高,我内心很激动。我仿佛不是在对我面前的这一位姑娘说话,而是在对众多的各种各样的人说话。我还想对她说,她可以对我们的人民没有感情,她也尽可以像她读过的小说中那些西方的贵夫人一样,对他们的愚昧和没有文化表示出一点高贵的怜悯,这无疑会使像她这样的姑娘更增添动人的魅力。但她没有权力瞧不起他们!没有权力轻蔑他们!因为正是他们,这在历史进程中享受不到文化教育而在创造着文明的千千万万,如同水层岩一样,一层一层地积压着,凝固着,坚实地奠定了我们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而我们中华民族正在振兴的一切事业,还在靠他们的力气和汗水实现着!愚昧和没有文化不是他们的罪过,是历史的罪过!是我们每一个对振兴我们的回家我们的民族缺乏热情,缺乏责任感的人的惭愧!我还想对她说,至于她自己,不过是我们丸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一小片水分充足的沃壤之中的一朵小花而已。美丽,娇弱,但没有芬芳。因为她不是树木,所以她那短细的权须是触及不到水层岩层的,的所蔑视的正是她所赖以存在的。她漠视甚至嘲讽他们的最现实的烦位,但她那种因没有什么值得忧郁的事才产生的忧郁,那种一颗空泛的心灵内的微渺而典雅的悲哀,与他们可能经历过的悲哀相比,其实质是不值论道的。我还想对她说……我什么也不想对她说了。我又想到了发烧的儿子。我认为我应该回到儿子身边去了。“非常抱歉,我不能再陪你交谈下去了!”我走到办公室门前,推开了门--门外,站着我的父亲,呆呆地,一动不动地,像根木桩似的。一手拎着水表,一手拿着一瓶墨水。他是给我们送开水来的。他分明是听到了我方才大声说的某些话。那姑娘走下楼梯时,还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这样对待她,肯定是她绝没想到的。
父亲一声不响,放下水壶,默默走向他睡的那张钢丝床。
一直到熄灯,我和父亲彼此没说一句话。我静静地躺着,无法入睡,我知道父亲也是在静静地躺着,没睡。
我真想翻身下床,走到父亲身边,跪下去,将头伏在父亲胸上,对他说:“爸爸,原谅我那番话又无意伤害了你,原谅我,爸爸……”隔了一天,我从朋友家很晚才回来,一进家门,妻便告诉我,父亲走了。“走了?上哪儿去了?……”“回哈尔滨了!”“你……你为什么不拦他?!”
“我拦不住。”病刚好的儿子在哭叫:“爷爷,我要爷爷!我要找爷爷嘛!……”
我问:“父亲临走说了什么没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