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苦难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苦难是不是与人类形影相生，我说不出苦难来自何方将去向何处，也说不出苦难是什么面孔什么身形。我只知道苦难是个百变魔鬼，时时刻刻以不同的幻影伤害人，我只知道祖辈父辈那些亲人在他们一生中涉过了无数条苦难之河。听人说，涉过苦难河的人可直抵天堂。

——题记

引子

民国时期到底什么样，未经亲身感受，我不清楚。我只能从影视作品、传说掌故、文学作品中略略了解一些皮毛。但，这些已足够，足够我临摹散落在黄土地上的村庄、村庄里贫穷的故事，故事里狂虐的风雪，风雪中无穷的灾难……

（一）无情风雪夜

阴霾蔽日月，寒风摧天地。

狂风，似大漠里不守规矩被逐出山门的醉汉，凶神恶煞，张牙舞爪，呼啸而来，扫荡着整个黄土地。它凶残地向所能触及的一切渲泄疯狂的不满，将那些苟且偷安于墙角旮旯里的枯树老干、残枝败叶追赶得凄厉哭号，惶惶躲藏。

狂风，在来路上不知从哪里顺手裹胁了一朵流浪的野云丢在黄土地上空。野云为虎作伥，仗着风势狐假虎威地扩张，渐渐占据整个天空。

风愈刮愈大。乌云嚣张地压向地面。大地顿时一片黑暗。

顷刻，风雪迷漫，大雪吞噬了黄土地干瘦的道路、贫瘠的村庄，冷漠的严寒威胁着畏缩在土坯垒筑、四面透风的房子里的人们。

无情的风雪撞开人家的门窗，将破屋上本已发黄的窗户纸大片大片地撕下来扬向空中，把冷森森的冰雪撒进屋里。老油灯微弱的灯花早已被风雪吞噬，四周除了无尽的黑暗，便是狞厉咆哮的风声、铺天盖地的雪影。

突然，撕肝裂肺的呼喊划破了夜空，声声“大大、大大”的哭嚎震动天地，似乎也震颤了风雪的灵魂。风慢慢变成游丝般的喘息，雪也似乎小了许多。

无情的风雪夺去了一个善良人的生命，爷爷在这场风雪中撒手人寰了。

强烈的悲痛泰山压顶般地向奶奶袭来，身体本就瘦小的她完全被丧夫的巨大悲痛融化了。看着趴在爷爷遗体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大伯、二伯、姑妈还有我六岁的父亲，奶奶心里像有一把尖锐的寒刀带着冰凉的冷气猛刺，五脏六腑都碎成了糠皮。怀里不满三岁的四叔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吓得惊魂千里，也同哥哥姐姐们一起放声嚎哭。奶奶没有声音，她只有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落在四叔的身上。

伤悲过度的奶奶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土炕上。

大伯、二伯、姑妈又扑到奶奶的身上使劲哭喊。

一会儿，大伯父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四叔抱起来放炕上对我父亲说：“三息子，你把四弟看好。”就顶着风雪跑了出去。

个子稍高力气稍大的二伯父把奶奶扶起来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姑妈弄来一碗热水慢慢喂着奶奶，奶奶在二伯父的体温暖和下渐渐苏醒过来。

没有人知道这家人发生的事情。

贫穷的邻居们被狂风夹雪的天气威逼，趴在土炕上，在一些破旧不堪的棉被下簌簌发抖。即使偶或听到的一两声小孩哭叫也被风雪声淹没了。

爷爷的遗体已开始僵硬。

三间土屋，房顶与天相通，可以看到星星和月光，可今夜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一些雪粒不时被风从黑漆漆的窟窿卷入屋里，洒在爷爷僵硬的尸体上。

“二息子，你穿上你大那件棉袄去喊人吧，叫他们把你大抬到柴房里。人死了，不能总放在炕上的……”苏醒过来的奶奶有气无力地嘱咐二伯父。

“我哥已出去叫人了……”

奶奶用一盆热水给爷爷洗了个脸，又从躺柜里取出爷爷几件旧衣服，一边整理一边呢喃：“心满，真你狠心，这一堆孩子怎办？咋长大？谁能想到你这么急着走？唉！就这几件好点的，穿上走吧……走好……”在二伯父和姑妈的帮助下给爷爷穿上衣服。

一会儿，大伯父带了七八个本家男人回来了。本家们用白纸剪成条形碎帘贴门框上，把一扇门板卸下来，把爷爷的遗体放上面，让大伯父、二伯父和我父亲并排跪在地上。点了下炕纸，本家们抬起爷爷从伯父们头顶上穿过，伯父们和姑妈一起跟在爷爷身后，把他送到柴房，磕头后，盖上遮面纸。至此，爷爷再也不能延续他的土炕人生了，只能等风水先生选好日子入土为安了。

本家们回到屋里同奶奶一起商量爷爷的出殡事宜。奶奶说：“别的什么都好说，你们商量着办就行了。只是这棺材……我实在不忍心让他光着身子，用张席片裹着就埋了。可是，家里没有准备好的棺木，一来没钱，二来谁能想到他年纪轻轻就走？所以，我求求你们，想想办法，弄个棺材吧！”本家们都低着头，没有一个应声的。

奶奶见大家不吱声就说：“院子里不是有一棵老榆树吗，你们把它锯倒做成棺材吧。”

把爷爷抬到柴房后，本家们各回了各家，只剩下奶奶和一群孩子了，孩子都这么小，怎么守灵呢！只有奶奶自己去为爷爷守灵了。

奶奶的哭声伴着夜风开始了，我的父亲、大伯父、二伯父和姑妈呆呆地蜷缩在土炕上，听着院子里奶奶悲凉、凄惨的哭声是那么无助而又茫然。

第三天，按当地风俗是给死者盖棺的日子，太阳出来以前必须将死者装入棺材钉好。这天一大早，本家们就抬着刚加工好的棺材过来了。按照风俗规定，死者入殓前孝子是要哭上一会儿的。大伯、二伯、姑妈跟着奶奶哭得死去活来。我的六岁的父亲听到奶奶和伯父们的哭声光着脚抱着四伯父从正屋里跑出来跟着哭嚎。顿时，整个院子里哭号声一片。

本家们看到这情景，知道一时半会是哭不完的，便走到奶奶的身边劝说：“焕子，别哭了，别哭了啊！再怎么哭也是哭不活心满的。你要听劝，别哭坏了身子，你的责任还大着呢！孩子们还全靠你哩！”奶奶似乎没有听到，依旧伤心地哭着。本家们一看时间不早，太阳快要出山了，便慌了手脚，几个人一商量就把奶奶架起来抬回去正屋，手忙脚乱地入殓钉棺。

“人们把你奶奶抬回家里，我就只听到院子里乱哄哄的，接着就听见斧头敲打木头的声音。我那时才六岁，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你爷爷钉到那个木盒子里，也不知道那个木盒子叫棺材。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死也是一种病，听大人们天天商量出殡，以为把‘病’出了，你爷爷就好起来了！后来才知道，出殡就是埋死人……唉……”这段话，父亲和我说了无数次。

爷爷在家放了二十多天，过了三个七，举行了一场极简单的葬礼，送走了他极简短的人生。

爷爷走了，丢下一堆苦难留给了奶奶和他的子女们，我想，这决不是爷爷的本意。

（二）誓言的重量

奶奶身体瘦弱，身高不到一米六，但她是个坚强的人。爷爷走后，奶奶发誓无论乞讨要饭，还是吞糠咽菜，都要把五个孩子抚养成人，但她哪里知道，这份誓言的重量，是需要她用一生的付出，一生的苦难来撑起的。

奶奶首先让十五岁的大伯父去邻村西播明一个财主家扛长工，要求能填饱肚子就行，财主是个文化人，听了介绍人的详细叙述后心生怜悯之情，答应保证让大伯父吃饱饭，如果大伯父肯卖力，还可以给一斗高粱、一斗玉米。奶奶听说后感激涕零：“这天下还是有好人的，老天爷还是开眼的啊！救了我大儿子的命了！”

奶奶接着又把十岁的二伯父送到本村财主家放羊，二伯父就没有大伯父那么好的运气了。这财主家只给吃饭不给工钱，奶奶还是感激不尽：“行！行！什么都行！只要我儿天天能吃饱饭就行！”解决了两个孩子的吃饭问题，奶奶心里得到了些许安慰。

过了几个月，春暖花开，奶奶又百般求人，把才七岁的父亲送到另一财主家当放牛娃。家里只剩下十二岁的姑妈和四岁的四叔了，奶奶把四叔交待给姑妈：“你看护弟弟，做饭，打理家务，妈下地干活。”这样安排对处于困境中的奶奶来说是最好的了。

爷爷在世时省吃俭用买的几垧地就由奶奶一个人耕作，这些土地都是盐碱地，每年春天，荒野上白茫茫的盐碱如满地风雪，走到田野上，无论怎样小心，盐碱都会将鞋子弄成的一样白且坚硬如铁。即或捏一粒土放嘴里，满嘴都咸嗞嗞的。据父亲讲，这些土地都是地主们嫌盐碱太大，浇不上水，所以才便宜卖掉的。爷爷没有几个钱，只能买这样的土地，很难有收成的，收与不收，全看老天爷顺心不顺心了。

那时的庄稼苗距二尺，行距三尺。风调雨顺的年景，就是好地亩产也就二百多斤。像我们家的盐碱地，亩产能达到一百斤就非常了不起了。就是这样，奶奶也没有放弃，满怀希望，起早摸黑地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