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根儿上飞来一场雪,扬扬洒洒一连飘了四天,直到大年初一才放晴。乡野里银装素裹,白光刺着眼睛,眯眯地睁不开,一对对红灯被雪映衬得肃穆而祥和。因了这雪,小村的年味又增了一份,可人得很。
大年初二,是一定要去看舅的,这是习俗,是雷打不动的老规程,也是我春节回家的情感目标之一。
这一场年根儿的雪下得紧,积得厚,足足有一拃半,封了我看舅的路。
我的舅住在南山后,走小路要翻越南山,走大路要绕过南山转半圈。尽管新春红彤彤的太阳就挂在天上,可是高原上的雪还是纹丝不动地覆在地上,上了冻,脚一探进去就打滑。
母亲说:“不如打电话给你舅,说今年不去了。”多年来,母亲第一次这样说。她的语气是婉和的,并不坚决。
我手提着看舅的年礼站在路口,望望蜿蜒的大路,再望望突兀的南山,怎么也不忍心冷落了母亲语气里的那一丝婉和,更不忍薄了外甥与舅的情分。
整整一年了,我都没有去看过我的舅。
按旧例,我看与不看,舅都会在他家备满一席丰盛的菜肴候着……舅会做菜的手艺,在乡里算得上是个大厨了。我们当地的人过年,大都习惯吃一种面食叫烙面,即将煎饼用刀切成细丝,用漂浮着韭菜和葱花的辣子汤冒着吃。在我的大厨舅舅看来,这怎么能算得上过年呢?因此从口福上论,我的年要到了初二这一天才算过。
年少时去看舅,更多的是贪念舅特意为我烹制的佳肴。酥脆的三色虾片和绵软的甜米饭是我的最爱,舅总是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即便不逢年,我的腿也往舅家迈地勤。虽隔着一座山,走小路也不过三五里路程,不等腿脚泛热就到了。有时候嘴馋了,腿却懒了。但只要我站在山顶上放声喊几声舅,舅的小院里就腾起袅袅炊烟,我远远地望着等着。
等到炊烟断了线,山下蜿蜒的小路上就能觅见舅蹒跚的身影。我像牛犊一样撒着欢儿跑下山去迎他,迎他用羊肚手巾裹着的一对对扣着的老瓷碗。不用揭开,香气早已从缝隙里钻出来盈满了我的鼻息。吃,还不到时候。舅用手将碗紧紧地按着,这是要我先叫一声舅的。我只得乖巧地叫一声,谁叫咱嘴馋呢?有时候,舅嫌声小,要我再叫。我就扯长了脖子,吸瘪了肚子,气运丹田,双手握拳,一声“舅”就变成了好多声在山坳间回荡……山坡上大一些的石头都是我的“美餐石”,我吃舅看,三下五除二碗就空了,赛过八戒囫囵吞果。我噎得打嗝时,常逗得舅在一旁笑。肚子饱了,舌头还未过足瘾,忍不住要绕着碗边和嘴边各舔一圈。舅就捏捏我的鼻尖,拍拍我的小脑瓜说:“馋猫!”。舅要走了,他将一对老瓷碗叠起来裹好,叮嘱我别贪玩,快点回家,不要让母亲担心。
舅的腿是风湿腿,上坡不易,下坡更难。坡斜路陡的山间,脚要择路,手要护碗,舅怯怯地走,每一步都很机械。我不忍先走,总要面迎着舅在坡下后退,护送他走完最险的路。回到家,母亲总能从我的嘴边察出油腻,自然免不了责备我:“怎么又去烦劳你舅啊!”我常常愤愤地露出一对白眼仁。等嘴馋的时候腿照旧往南山上迈,照旧扯嗓子喊舅……那时候,不懂事的我只顾敬自己的嘴,从未顾怜舅舅的腿。
自我升学到了镇上,距离一远,就再没有机会去山坳间美餐了。渐渐地,一整年的贪念就只有积攒到大年初二这一天才能美美地饕餮一顿。一年里,时令一入了腊月,舅就找母亲问我什么时候放假。等到了大年初二一早,我还埋在被窝里,舅的电话就来了,问我几点能到?继而,自个儿在家掐算着时间,常常是我一进门饭菜就正好出锅,热气腾腾香喷喷的,满满地摆一席。我用双手掬着碗暖手,舅就在一旁不停地催说:“快吃,快吃!趁热。”舅常说,饭菜二次热的总比不上新出锅的香。
时光如梭。转眼间,舅已年逾花甲,但他为我备席的旧例却还在沿袭……外甥在我们那里念作“喂生”,还有话说:“喂生喂生,越喂越生。”意思是说舅疼外甥免不了落个白疼的结果。
在舅的心里,我是不是这样一个“喂生”?我不知道,但事实是现在的我的确很少去看舅。无论现实的理由有多么充分,我的内心都长存一份内疚,就像这白茫茫无垠的积雪,厚厚地捂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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