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村庄,门前有棵大椿树。已经很老很老了,奶奶都说不清它的年龄,我只记得树冠如伞盖,叶大荫浓。夏季黄花,散发出椿树特有的气息,我与村人常蹲在树根上歇凉或吃饭。那时的乡村除了偶尔的露天电影或社戏外,几乎没什么娱乐。乡亲们常挂在嘴上的,大多是些家长里短,而常被人说长道短的,多是我家的大哥与大嫂。 提起大嫂,在我如今居住的小城,没有不知道的,女强人,暴发户。当初我家很穷,大嫂却爱上了大哥,他们的爱情,就如门前那棵椿树花絮散发的气息,到底是香是臭褒贬不一地被人说道。 大哥是我家的长子,却从不荷锄挑担。他却又很爱花钱,在他的观念里,土地里是刨不出名堂的,钱需在外面的花花世界里去寻,因此他常在外游荡,不久他就进了班房。大哥在蹲班房的期间,认识了我大嫂,大嫂家就在监狱附近,不知怎么她竟看上了高墙里的大哥,并与他在墙里墙外谈起了恋爱。这样的事说起来有些不可思义,我常在门前的椿树下,听到村人们无限想象后编织出来的大哥与大嫂的爱情故事,然后就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当然,我能从这些笑声里,品出另一种味道来。在村人眼里,大哥是进了班房的人,在农村,进过班房的人,好人家的姑娘是不会嫁的,也就是说,犯过错误的人就等于是判了婚姻的死刑,然而大嫂却独独看上了大哥,看来大嫂也不是什么好鸟…… 大哥刑满出狱那天,村人们如看大戏般地看着这个一脸幸福地跟在大哥身后的城里姑娘,一个个惊得张大了嘴巴。那是个春季,椿树暴出嫩绿的叶芽,秀色可餐。大家将大哥与大嫂团团围在椿树下,止不住问与大哥相依相偎的大嫂:咋就看上了俺村最吊的相公?大嫂一脸笑意,没有一丝羞涩的模样,她半开玩笑说之所以看上大哥,就是因为大哥有勇气犯错误——有勇气犯错误的男人,大多都会有出息的!这样的话一出口,立时引出一片唏嘘:林子大了,什以样的鸟都有! 然而大哥与大嫂这两只怪鸟,不但不被人们看好,并且触犯了那个年代的律条。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有着湿湿晨雾的清晨,我与往常一样,端着饭碗圪蹴在椿树下喝稀饭,我用筷子夹起一块咸菜疙瘩,一抬头看见大队部的民兵连长狗来径直朝我家走来。母亲很是惊惶,当初狗来曾经引着公安前来抓过我大哥。我与母亲一样惊惶,我看到狗来身后没有公安,而是一个四五十来岁的老头儿。经过好一阵子说道,才知大哥所犯下的错误,是因了大嫂,大哥有拐带妇女的嫌疑,狗来身后的那个男子,就是我大嫂的爹。 大嫂的爹不同意他女儿的婚事,他找到了大队部,大队部就派民兵连长狗来前来要人。大嫂虽极不情愿跟她爹回去,却碍不过民兵连长狗来的恫吓,说拐骗妇女是要坐牢的,不配合工作这就带大哥去大队部!大嫂怕我家大哥再坐牢,不得不乖乖地跟她爹走,一步三回头,那场面仿佛一场凄怆的生死离别。我与大哥还有许多的村人站在椿树下,眼睁睁看着大嫂跟她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黄土路的尽头,一时之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就是在那刻,我少年的心底忽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何谓爱情,何谓依依不舍…… 那阵子大哥不吃不喝,人明显憔悴。他整晌整晌地坐在椿树下,面无表情地朝村口张望,他在盼望大嫂或许能够出现的身影!一天两天,我也记不清到底陪过我大哥捱过了多少难过的日子,终于有一天,大嫂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她的身影在路口冒出的那刻,我看见大哥一下傻了眼,一时之间竟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大嫂的归来,大哥自然是又惊又喜,然而母亲却是怕得要命,她没容大嫂喘口气的功夫,匆匆收拾了一下,将大嫂送出村去,去邻村的大姐家避难。母亲的顾虑并不是没有道理,不久民兵连长狗来果真又领着大嫂的爹找上门来。他们当然找不到大嫂,脸色开始难看起来。狗来一把揪住了我大哥,让他交出被拐的姑娘。大哥显出一脸无辜,这让我想起老日进村的电影画面。然而大哥面无惧色,那一刻我只惊叹大哥高超的演戏水平。空气在凝固,老实巴脚的母亲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忙拿了布袋,装缸里的红麦,她想要狗来帮忙通融通融。狗来不由分说,将那装得不算很满的红麦布袋,如驴套一样搭在大哥的脖子上,将他押向了大队部,被民兵荷枪实弹地看守。 许多年后,大嫂每说起当年的事,依然满面春风。她说就在我大哥被关进大队部后,她曾在镇街筒子里碰到了她爹。她爹如逮羔羊一样逮着了她,她也装作很听话的样子,要跟爹回家,说这里太穷了,她早就受不了了。他爹半信半疑,然而就在她借故入茅厕之后,就再没有出来,她竟翻过茅厕的泥墙逃跑了。 可见爱情如盛开的罂粟,不可抑止地令人意乱神迷。大哥与大嫂的爱情,被十里八村传得沸沸扬扬,就连我们一家人所到之处,都要跟着被人指指点点。在农村,这样的情景很令人尴尬的,我们一家人如做了贼般地缩在屋里不敢出门。唯一的去处,就是坐在门前的椿树下纳凉,或做着只有我们那般年龄才做的游戏。母亲很是气恼,她说她讨厌椿树散发的臭味儿,一辈子都不想再闻到……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大哥与大嫂早过了那个令他们激情消魂的日子。取而代之的就是生儿育女,当然也少不了打打闹闹。大哥依然改不了他的惰性,总想去外面捞世界。大嫂也觉得土坎坷里扒不出金元宝,婚后不久就带大哥进了城去。城里的营生也不是好做的,起初两人很是落魄,不久就传出好消息,大哥在当初蹲过的监狱里谋了一份差使——他竟然承包了监狱的食堂。随后不久,我也连带着沾光,进了城,学机械修理——大哥在村人心里不好的印象,被彻底改变。 如今的大嫂,吃的是一身的横肉。当然,大哥也早离开了那个令他恋爱并发迹过的监狱食堂,开着自己的私家车,没事就绕城转着玩儿。因大嫂很会经商,早在许多年前,她就开了一家服装专卖店,发迹了。 那个曾经有过苦涩记忆的村子,因生活的忙碌,我们也很少再回去。唯我年迈的母亲,还在长期驻守着村庄的老宅,及门前的那棵老椿树。有一阵子,母亲曾被我们接进城来,她住不几天,就要回去。她说城里的气油味太重,她闻不惯。这很是令我费解,在我的意识里,气油味是很香的,从没像母亲说的那样难闻啊!然而母亲却又那么固执,她说她还是习惯乡下的臭椿树,那味道,可是比汽油味强多了。说完这话,我们不约而同地笑,那一刻,我们都想起了许多往事,想起那个令人感慨不已的年代,想念村庄的老宅,和门前的那棵臭椿树。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冒着椿树嫩芽的春天,及初夏绽开在椿树枝间的米黄色花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