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习惯于用宁静寂寞来描述我住过的乡村。当我再一次用心打量她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呼吸已变得微弱如游丝了。她穿过几百年的时空隧道,累了一般,似乎耗尽所有的能量,被更深厚古老的沉寂所吞没,就像一块石头落入沉闷的深井中。
石磨静静地搁置在北屋后墙根里,如抽着旱烟静默在太阳窝里的父亲。磨盘上被雨滴溅起坑坑洼洼的凹凼,墨绿的苔藓在里面滋润着。石磨已经从人们的心里消逝了很久很久,甚至闲暇的余光也不屑望它一眼。她的旁边还有一盘石碾,碾管芯被磨蚀得剩下大拇指般粗细。我看见过不少追古返朴的摄影或照片,也为此勾起过童年遥远的记忆,引发些莫名的幽古之情,但总觉得不尽如人意。磨墩碾墩上为了加固而涂抹的水泥,让我大倒胃口,觉得她们成了四不象,心里说不出的别扭。还有那碾管芯换成了铁轴,木轴不如铁轴耐使,可木轴才是她的原配。我想起了那头拉磨的驴,蒙着眼睛在磨道里转,等到卸了磨它还是没走出那个圈。很多时候,我和驴们一样做着同样的蠢事,却毫然不觉。但是,我眼里,驴也是碾磨的原配。我喜欢这样的原生态,就像石砌的墙体只有覆盖了草的屋面才是得体的。
村前的那座石桥,在风里沉默了许久。石桥并不美观,它的存在是为了需要,不是为了欣赏。在乡下,为了欣赏而建起的桥我还没有看到。乡间的桥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砌两个桥墩,横上块石板就是一座桥;也有发碹的,用沟岔里的石头砌成拱形,然后把桥面整平,人和牲畜就可以在上面走了。每逢汛季,桥常被冲垮。没关系的,乡下人有的是力气,有的是时间,一场大水过后,用不着谁来招呼,搬石头的搬石头,拿瓦刀的拿瓦刀,一座新桥就砌成了。挑水的女子从桥上走过,扭动着腰肢,影子晃入桥下清幽的水里,画儿一般。时常有傻头傻脑的小伙子望着水里的影子发呆。
我不止一次写过乡下的石巷。石巷不知磨破了多少双千层底,光滑的石板似乎可以照出人的影子来,石板上的花纹有的像人家屋顶上升起的炊烟,袅袅娜娜的。光着脚丫在上面走,很凉爽舒适的感觉,闭上眼睛想想,真的就走在烟里雾里一般。偶尔,雨中的小巷穿过撑着伞的年轻姑娘,就不由得想起某位诗人的诗句,就陶醉在这静谧幽深的诗句里。
鹁鸪闪动着银色的翅膀从头顶掠过;老雕在天空盘旋,觊觎着巷里觅食的小鸡;山坡上啃草的老牛哞哞地叫着;崖缝里渗出的泉水汩汩地流着;新翻泥土的气息散发的诱人芬芳;为了一垄麦田吵得不亦乐乎的邻居;端着热气腾腾的野菜小豆腐挨家挨户送的大娘大婶,还有那鸡打鸣、狗撒欢、喜鹊喳喳叫、猪羊满街跑……
这一切的一切曾经的那么熟悉,又是如此的陌生。我知道,村庄和人一样,也有老的时候。这曾经的村庄老了,老得没人把它放在心上了。它从沉寂中走来,必将归宿到沉寂里去。沉寂得只有风儿从它头上掠过,沉寂得只有残阳如血涂抹着它刻满褶皱的脸,沉寂得只剩下那堵坍塌的半截土墙在风里摇摇欲坠。
老人们说,祖先迁徙到这里的时候,挑着一担小白筐,筐里是两个蹒跚学步的乳童,因相中了这里的山水,就此扎根繁衍,从此有了一辈辈的我们,有了这个谷深林茂水清的村庄。当它即将消失的时候,我似乎听到祖先在黄泉之下的叹息。而我们没有因祖先的叹息而忏悔,我们果真成了它的不肖子孙。
我离开它的时候,心底里涌起一丝悲凉。而我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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