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公路像一根面条一样被两边的石山挤出来,笔直地拉到平田的学校,然后又被西边的山一甩,摔到山之东侧,向南边的田野之间滑去。过一石凉亭,上一个坡,就到柏家。站在坡上,向北望,可以看到古老的平田。
平田是黑的。
平田的黑瓦像宽阔的湖泊,将时光掩埋进巷子里的石板和那些风格别致的建筑。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建筑,一幢一幢,笔直的墙将房子笔直的拉高,四角挑出飞檐,飞檐上还塑狮头。虽是瓦制,但那气势,仍然可以显示出平田先人的王者襟怀。分布在村中的数口池塘,更可以看出平田先人在设计这些房屋的时候,对防火考虑的周全。房屋檐下有沟,沟渠流向池塘,池塘将水流积聚起来,可以养鱼,可以装饰,可以用在不时之需。而有的池塘上还有阁楼,石柱为基,椽木为梁,梁上铺木板,四壁板墙,仍为木制,柱仍为木柱。吸引人的是那雕花的窗,繁复细腻,丝毫不乱。而临河向西的这一池塘,正对着平田唯一的一堵拱门石桥。
青砖的诉说已经被淬火的时间凝固,瓦块的表述被蓝天收听干净,而这堵桥从这头到那头,仍然在听着脚步的声音。
这是一堵简陋的桥,却不是简单的桥。砌桥的石头,都是数百公斤的青石条,村人能驾驭,并且成桥,确实是一项技术活。石桥五步远,就是那条面条似的永宁公路,连接宁远和永州。路在石桥脚下开始转弯,折向东南。路的外面,是一片辽阔的田野,青烟漠漠,直延伸到舂水边。远处郑家那些黑色的房子依稀可辨,横在郑家几个院落后面的西山,像一堵巨大的波浪,平平整整的竖立起来,遮住了后面的一切,包括西天,包括太阳。
在传说中,平田和郑家是一对冤家,为了争地争水,没有少发生械斗。可以作证的是,离这堵石桥约五百米远的地方,有一石楼,高数层,在楼上可以了望到数里范围内的动静。这楼,就是平田的情报楼。平田人称这楼叫“八角楼”,现在已经坍塌,丈几长的青石条所剩无几。而平田穿过田野的青石板路,到此为止。
这一堵石桥,或者是当年平田村的一个出口。桥宽约丈五,长两丈,桥面铺倾石板,两册有石头墙,两头皆有青石台阶。在发生冲突的时候,彪悍的平田男人手持梭镖大刀鱼贯而出,气势汹汹,威震宁远北路四方。桥两侧的河岸,为青石砌成,约高一丈,立面平整。堤岸上,还有青砖墙基,或是当年了望的垛口,或者是护村的城墙。这些已经毁去,平田袒露着胸怀,十分平静的面对着流逝的时光。
桥的这一头是巷子。
平田的巷子是按八卦图而制定,如蛛网,看似错综复杂,却是有迹可循。但进入平田的生人,一般是转不出来的。
这条巷子不长,一边是河,一边是几栋房屋,之后与另一巷子相连。这巷子又与其他巷子相连,一层一层,层层叠叠,左右上下前后相通,进入平田的巷子,犹如进入迷宫。与桥连接的巷子为西南向,被房屋遮掩,几乎经年不见阳光。巷子里的石板,已被时光的脚步踩得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由于近河,这条巷子还经常湿漉漉的,牛屎味经年不散,鲜见人出没。
桥的斜对面,是平田学校。
桥下那条小河,流水清浅,平田人称之为龙溪,河上的学校,当然是龙溪学校。我上学的时候,学校只叫“平田完小”。在平田学校上学,我没有享受到多少快乐。我是平田附近小村庄的,平田人欺生,平田的小孩子也会欺负我们这些附近小村庄的小孩子。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几乎都被几个无赖似的平田学生欺负或作弄,以至今天还记得。前回回去,还见着一位当年欺负我的人,只是笑笑,对方还脸红,心里仍然有疙瘩解不开。孩子的行为反映出家长的素质,更直接反映孩子本身的秉性。欺负人的人,不见得有恶报,但也没有多少善报。我相信世事就是这样的。
每天去上学,我都要经过那堵石桥。石桥无语,流水无语,行人脚步匆匆,为下落不明的生活奔忙。水上偶尔几只鸭子在游荡,却让人觉得荒凉。但只要站在那石桥上,才有种居高临下可穷尽千里目的感觉。只是,湘南山多,看到的,只是眼皮子下面的景物。或许只有走出去了,离开了这现状,换一个角度,才能有新的高度。经这桥走出过无数平田人,不过获得成就者寥寥。或者这跟平田人的秉性有关,只看眼前利益,平田人自己也说:锅架底下的泥鳅——没胆。到底是不这样,这需要研究,而平田数百年的宗族文化,确实是一本大书。
池塘里阁楼里住着的女孩偶尔也会走出来,到石桥上坐一些时候。
那是一家有很多女孩的人家,女孩一个比一个漂亮。
路过的人们偶尔会回头去看在桥上看风景的女孩。
而多年后,女孩离开了,人们记住的,只有生活。石桥对面的稻田里,建了一整排房子,红砖楼房,很整齐,很现代,很有财富味道。平田村里很多人家也掀翻老屋,建了现代化的楼房。为了表现自己的卓越才干,大家你追我赶,蹂躏着祖先的平田。不几年,这个五千人口的大村,五颜六色,像一块癣,贴在青色田野里。
很多东西都不在了,包括曾经以为的刻骨铭心,但那堵石桥还在。石桥现在屋前屋后,跟龙溪河一起,成为了平田人生活的点缀。龙溪水里的水草在随水流飘动,似乎深不见底,但活着的人知道它的深浅,只是不愿去注意或说明,或无暇顾及。寂静的蓝天里,风云变幻,四周的山,依然沉默,任荒凉肆虐。
桥没变,还是原来的样子,像一枚别针,别在平田的胸襟上。
我经历过那堵石桥,并且印象深刻。
那堵石桥美丽在我心里。
那堵石桥平静在我心里。
那堵石桥就像我自己一样,即使只是短短的几十年,也无法把握,在我心里刻下乱乱的痕迹,像沧海,像桑田,就不像我伸手可触的今天。可经历就是今天,今天正在把我颠覆,成为故事的一截,让我在死亡中怀念,念叨一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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