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是我的第一位朋友。我回过头去,穿越所有的过去,看着最初,我得出如是的答案。
我最初,以为世间的一切都是永生的。
一个深夜,我孤独一个人,被一阵哭泣的声音惊醒了。我的身边没有一个人,直到有一个人来见了我,对我说,街上的那个可以滔滔不绝讲故事的老人死了。我才意识到,世间还有死亡,世间的一切,都可能有死亡。
活着就是等待死亡?我一个才几岁的孩子,就这么无端地开始漫无地想像了。人,为什么要活着?这么个问题,缠绕过我不少日子。
一天又一天地看着太阳东升西落,某个夜梦里,我突然明悟了似的,一个人,就是一粒阳光,或者更根本地说,一个人,乃至每一个众生,都是一粒穿越时空的阳光。穿越了漫漫时空,抵达了各自的终点,就要幻身尘埃了。这就是活着的起点和终点。
一直我是这样理解,并且渐渐螺旋升华为指导着我的生存法则了。生为阳光,死为尘埃。(生死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泰戈尔的这一句话,怦然自胸怀一并涌出。谢谢泰戈尔的华美心思,也谢谢郑振铎前辈的妙手圣译)既伟大,又渺小。摩思三教后,有启如下,孔子的务追现实,可以看为生为阳光的灿烂榜样,老子的君子大隐,可以看为死为尘埃的无言旌帜,释子的通达生死,是既想伟大,也又想渺小。它们各自散着各自的光辉,各自喷射着各自的力量,从诞生之日起,一直延向包括我们在内的众生及众生之外的时空。
期间,有一件事情令我很是惊惧。
死亡究竟还没有直接面对我。如果死亡正然面对着我时,我是不是可以从容镇定呢?
我像一只浮萍,在生的滔滔江水里随波逐流之际,遇到了一位老人。那是一位很奇怪的老人,他嘴上说不信奉任何宗教,但是家里却充满了各种各样宗教的图片、法器以及供养。
那个中午,我一个人坐在小馆子里用餐。他突然进了来,只是要了一点儿很简单的餐,而且还反反复复地说餐一定要怎么怎么做,令店家很是烦感。他点的餐极少,吃得自然极快,很快他要付钱了,却是钱带得少了三分之一。
店家对他纠缠不休。
从店家对他的纠缠不休里,我知道了,他是个如此惯者,很类于如今厚颜爽吃霸王餐者。
他吵得我丢光了用餐的心情,我也只好要付钱走人。他趁我付钱时,央我替他垫付可否?看着他那掬捧样子的让我心悯的眼神,我点了点头。
一同出了门,他邀我到他的家里去坐坐。
走在路上,我才发现,他的左耳上坠了一个大大的金色耳环。我想过多年,那时,他大约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戴耳环,而且还是左耳,是个人喜好,还是有什么意义?我总是不得而知。
随着他转过一个又一个楼房,进入一个深深的单元洞。刚一进入,浓浓的檀香烟气,把我的眼泪都熏出来了。烟气蔽障了所有的光线,我一点儿也看不清在我面前走着的他了。我也看不见门在哪里,窗子在哪里,脚下的路在哪里了。
我只好停步了下来。
直到他的声音出现在我身一侧,接着,有昏亮的灯光明了起来,我才隐隐看见了他的声音所在。
那个所在,是一具黑漆漆的木棺。棺额上粗朴地书着一梦千秋。一梦千秋,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如今,我仍然不明白。依然盛行棺葬的乡村,很多的贫薄的木棺上,都是这么写着一梦千秋。偶尔有财大气粗者,像树联对一样,在木棺的前档两垂侧,弄四个字:金童玉女。这倒使我联想起来,秋华是人生的最美好,千秋自然是望美好永远了,人死不过是一场梦。醉生梦死,看来这话在将来,说不定我们人类会发现还有更深的科学在里面。
我本能地惊惧着后退了起来。谁知却撞击了一只悬空的什么像,接着我像是按响了什么机关似的,木棺四周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但,尤令我惊惧的是木棺里的那个他,他决绝地笑着,笑的像是一具行尸。
如果不是有人进了来,把我硬是给拖了出去,把他给臭骂了一顿,恐怕我早已经不是疯狂,就是已经死掉了。他的名字,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叫王崇生。
王崇生让我惊惧了十年之久。
但,在这十年中,我也想过很多。细细想一下,我想得最好的一点,那就是,死亡面对着我时,我是不是可以像他那样从容,可以镇定?甚至是决绝地笑?像是一具行尸。
我从孤独中走来,向孤独的高处和深处走去。
我曾经写下过这么两句话:
一个人的孤独有多高,他的世界就有多高;同样,一个人的孤独有多深,他的世界也就有多深!
一个人独自面对世界时,世界也独自面对他一个人。
我写下这两句话时,是很自然的就写了下来,不是什么自豪,也不是什么自悯。
现在回首这两句话,也明白了有些话,理解起来真得是很难很难。世界众生形形色色,理解也有如这形形色色,可以潇洒,也可以沦落,可以如虹,也可以如洪。
但,人至少在现在,不可能能够真正抵达内心的目的地。
只是因为梦想与现实的距离,即便是到了仅有咫尺的距离。就是这咫尺的距离,我们却需要不知道还有多少年,才可能真正让它消逝。
这样的话,我通常是写给我自己的。我很担心,我的这样的话,一旦被他人看到了,是不是会很坏地影响到他人?
如今,不了,一切也都不了。一个人,即便如尘埃般地活着,也可以是一粒伟大的阳光,一个人,即便如阳光般地生活,也可以是一粒卑微的尘埃。
我站在以阳光与尘埃为端点的以我拧抻的钢丝绳上,以我生舞蹈新的阳光和新的尘埃。
看看身边的每一个恐惧孤独者,我就冷冷地笑。我冷笑他们,不知道孤独是与生俱来的优秀品质,不知道我们的曾经的过去以及未来的一切,不是从孤独出发,就是从孤独里萌芽。
众生之中,有谁会没有孤独呢?即使是众生之外,也都是孤独的。一片云儿,孤独而来,又孤独而去,一滴水,虽然相拥为河、为江、为湖、为泽、为海,但是却仍然是孤独的。我们眼里的非孤独者,不过是每一个孤独者,因为恐惧孤独,不由自主地缩短着孤独者之间的距离罢了。缩短着距离,做着不过形似抱团驱逐孤独的无用功罢了。
一个人,不可能走入另一个人的内心,一个人,也不可能从另一个人的内心,瞬间消逝了无影踪,即如生之后是死,那么死之后,也还会有生。但生与死却毕竟在时空里各各不同了,唯一相同的是,时空广纳着生死,或者说生死广纳着时空,可是,它们却也是孤独的,也或许如我们之中有者时而恐惧,但也不时会如我们之中有者乐享、乐享着孤独。
如此,安静和面对,似乎都没有了什么意义。存在和不存在,也没有了什么分明界限。
但,人的世界究竟是需要色彩的,如光的色彩的,所以,真正的孤独者并不多,或者更准确地说,真正的孤独者,要么藏于人的世界,要么就在人的世界之外。
穿越所有的过去以及现在,我站在未来回首我的最初,安静依然是我的朋友。
我们相互紧握着双手,不知离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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