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说两个孙子是老秋伯的心肝宝贝,竹园和麦叶小船是他的性命,真是看透看绝了老秋伯。陈家要靠两个孙子传宗接代,老秋伯当然金贵。平时儿媳妇明珍说啥是啥,陈坤荣不吭声,老头也总是点头;可建洪、建良在外面闯祸或逃课,明珍刚抄起扫把要揍,老头像割掉了一块肉,跳上跳下地嚷。结果,两个孙子读书一塌糊涂,连高中都没有考上。陈坤荣气得发昏,对我们说,老头子样样好,就是嘴巴不让人,又把两个孙子宠坏了。
儿孙绕膝的老秋伯徘徊在竹园中,似梦游幻境,满脸幸福安详。竹园苍郁茂盛,竹子长得半天高,粗得像小毛竹,谁看了都喜欢。竹园里间株、移竹鞭、施肥、压土、挖排水沟,全是老秋伯一人担当。农历二月十二,百花娘娘生日,他先给家前场院里的的桃树、扬树贴红纸,而后到竹园里踮起脚尖给竹子贴红纸。竹林青葱苍翠,红光闪耀,一派祥瑞喜庆。
开春了,竹笋像枪刺,东一个西一个,蓬蓬勃勃钻出地面。老头开心得嘴巴都合不拢。自己舍不得吃竹笋,每天早上将不规正的竹笋挖出来,去集市上卖掉。白昼一有空就往竹园里跑,生怕谁来挖掉几个。那年春天,老牛心血来潮,去镇上买了个大毛笋,夜里将笋壳半露半埋在竹园里。第二天早晨,只听见老秋伯呼天喊地:“啊呀!今、今年出怪,竹笋粗、粗得没、没看见过!”老头激动得语不成声。
小麦叶船一靠它发家,二靠它保命,真是老秋伯的性命。我下乡的第四年秋天,老秋伯划着小船又去长江口钓蟹。螃蟹是洄游动物,以往秋季,江河湖荡中的螃蟹成群结队向长江口进发,前往咸水和淡水的交汇区域交配繁衍。螃蟹趋光。午夜,老秋伯将船泊在娄江上,船头吊一盏马灯,甩下五六个装有钓饵的四脚网兜,而后不停地收网下网,一个个螃蟹被抓进了蟹篓。
那天夜里江水退潮又逢大雾,老秋伯一夜辛苦。凌晨时分刚收了锚绳,准备去河湾里休息,不料迎面驶来一条机船,两船擦肩而过,波澜汹涌,小船刹那间翻了个身,似脱缰马顺流而下。阿秋伯吓得半死,幸好会一点水性,钻出水面抓住船梢,拼命呼救,多亏长江口一家船厂的夜班工人救了他。小船上的竹篙、雨篷、小灶、衣被、柴米油粮和蟹篓冲得精光。
老人划着空荡荡的小船回到村里,一身淡蓝色的旧工作服,神容狼狈,引来一阵喧闹。男女老少围在河边七嘴八舌问究竟,几个娘们疯疯癫癫,笑得前俯后仰:“哈哈,老秋钓蟹发大财,当老工人了!”老秋伯气得直嚷:“叫化子欺难民,望爷穷!阎罗王都不收我,笑啥!”急急赶来的明珍把老秋伯扶上岸,高声说道:“人平安就好,来年不去钓蟹了,省得人家眼红。”大伙觉得没趣,灰溜溜地散了。
老秋伯长江口死里逃生,回来后大病一场。惊魂甫定,乡下又开始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准搞副业,不准上街卖菜,不准打渔···小船被逼上岸。老人从此失魂落魄。此后的十来年中,老人浑浑噩噩,萎靡不振。我和老牛去看望过老秋伯的,他眼神灰黯,话语不清。明珍告诉我们,赤脚医生说老人患的是脑梗。 1 9 9 0 年夏天,老秋伯去世了,时年七十九岁。这位辛苦一辈子的老人在已经枯萎的竹园里扎篱笆,突然倒下,平生第一次进医院,挂了几天盐水,没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二 0 0 八 年十二月于萧萧竹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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