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风波始料不及。生产队安排老秋伯、阿兴、老牛和我,挑灰肥到田头。担子不重,老秋伯晃晃悠悠地走在前面。两个来回后,我见老秋伯闷闷不乐,说:“老秋伯,如果我有一条小船,宁愿一年到头飘在长江口,也不回来挑这担猪窟灰。”老头刚说了一句:“飘在长江口有啥好!”没留神田埂上的排水缺口,失脚绊倒了,灰肥洒了一地。他站起身来破口大骂:“啥个世道!种田人正经事不做,一天到晚万寿无疆,僵得连个缺口都跨不过!”
阿兴跟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偷偷去报告了大队书记,书记正在抓阶级斗争新动向,要开会批斗陈阿秋,当晚来动员我和老牛会上揭发。我俩说没听见啥,阿兴在瞎讲。老秋伯知道阿兴告密,怒狮般纵跳着要去拼命。阿兴家更是鸡犬不宁。父亲追着儿子搧他嘴巴;阿兴娘哭丧着脸,捧一兜鸡蛋来老秋伯家担错陪不是。批斗会没开成,老秋伯扯开嗓子嚷道:“陈家出了个灰子孙,一家人害杀一家人,自家人不如外头人!”
村里农民勤劳俭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辛苦苦图个温饱安宁。村民世代比邻而居,非亲即故。我和老牛是外来人,是来分他们口粮的,所以,无论思想感情或生活习惯上很难和他们融成一片。那回帮了老秋伯一把,村里人对我俩亲切多了。以往他们给外地当兵的儿子或给上海吃奶孩子家里去信,都请乡村小学的老师写,后来叫我代笔并帮助念信;居然颇有好评,说我干活不行,字写得可以,事情也说得清楚。老秋伯带头喊我“秀才!”
老秋伯看重读书人。我们的草房就建在他家旁边。农闲时节,晚上常有村民来聊天。老秋伯来串门,见我俩油灯下或看书或下棋,啧啧称赞:“嗨!还是读书人有模有样。”让他进来坐,不肯。我说:“老秋伯,现在读书人两手空空,一钱不值。”老头说:“嘿嘿!读书人种田人,苦瓜炒苦瓜,苦碰苦,亲里亲!”我们听了哈哈大笑。他站在门口似吟似唱:“生意人风光一蓬烟,种田人辛苦万万年,教书先生是神仙!”老人最敬重教师。
老秋伯老思想,不是佛门中人却敬菩萨敬祖宗。每年清明、七月半、冬至、除夕等大节气,即便在风声鹤唳的文革间也不怠慢。一次次关紧客堂门,八仙桌上油灯点亮,摆好碗筷酒杯,端上煎咸鱼、红烧鲫鱼、炒鸡蛋和炒青菜,偷偷地焚香化纸,洒酒祭拜。儿媳妇明珍也极虔诚,忙前忙后,还拉着两个儿子磕头。陈坤荣左右为难,他是队长,要带头破“四旧”,在家里作不了主。老父亲祭菩萨不敢阻拦,还要磕头,要不然,老秋伯立马翻脸。
农历二月最忙,百花娘娘生日、菩萨忌日、观音菩萨生日、“老和尚过江”,一个也不能少。观音菩萨还有六月里的成道日和九月里的出家日;这么多菩萨和自家祖先的祭日,老头记得一清二楚,忙得不亦乐乎。我问过老秋伯,漏掉一次祭拜,菩萨可会怪罪?他说菩萨量大福大,不在意。我又问:“老和尚过江”是咋回事?过什么江?老秋伯说老和尚就是法海呀!二月廿八法海过长江,风雨大作。船家最要紧的就是这回祭拜,否则要翻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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