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我走路喜欢低着头，还喜欢用脚踢地上的石子。我的脚法很准，真的，不是在吹，你问娟子或者村子里的狗就会知道。我能将石子踢到二十米外的娟子的屁股上，然后若无其事地吹口哨。所以那小妮子说我是流氓。而踢那些狗时，它们只是叫两声然后夹着尾巴跑掉了。那些狗从未说我是流氓。所以有时我觉得狗比人可爱。

母亲当然不知道我这绝活，她只知道我一年得穿多少双鞋子，这鞋子都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几乎每天放学回来，母亲都会检查我的鞋子，所以每次放学回来我就得挨揍。如果你是我村里人你就会看到，在1992年以前，几乎每个黄昏，都有一个男孩被他母亲追打得边跑边叫地。第二天，娟子总拿这事来嘲笑我。反正我跟那小妮子没完。

1992年以后我就没挨揍了。母亲把父亲曾经穿过的那双牛皮鞋从柜子底下翻了出来，有了那双鞋，我怎么踢也没事。那双鞋前面包着一层铁皮，看上去笨头笨脑的，而且很重，穿起来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似的，但是确实结实，走起路来咣咣铛铛地响，节奏感特强，就像电影里八路军行军的脚步声。

穿上那双鞋之后，在节奏感的诱惑下，我的嗓子就很痒，就很想唱歌。于是我就唱了。我五音不全，这得承认，唱的歌没人喜欢听，甚至包括那些狗。所以我一开始唱的时候，村子里好多人骂。他们越骂我就越唱。可是就这么一唱，村子的狗倾巢而出，那时比平时凶恶百倍，它们喘着粗气穷追不舍，我就只得拼命地跑。这时候才发现，那些狗跟人一样，令我讨厌。

对付那些狗，我都快想破了脑袋了。我想老是跑也不是办法，但除了跑之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所以村子里人都知道，1992年到1995年那几年，几乎每天早上，都能看见一群狗追着一个气喘吁吁地唱着很难听的歌的男孩，一路尘土飞扬地到学校。那场面很壮观。

穿着牛皮鞋，在学校倍受耻笑，而我反以为荣。我跟他们说，你有这样的鞋子吗你有吗？然后我咣咣铛铛地在地上蹬起来，接着就唱起歌来。那时候我也没听过什么歌，只是咿咿呀呀地唱。十几年后，听到央视版《笑傲江湖》主题曲时，我倍感亲切。它让我重温起我的1992年。

像我这样的孩子你也知道没有同学会喜欢的，包括成天走在我前面的娟子。不过我学习成绩那时还不是很差，所以一开始老师并不怎么讨厌我。可是在1992年，穿上那双鞋之后，老师们也开始讨厌我了。因为在课间操上，我总唱起歌来。那个体育老师就大吼，简直就是“金毛狮王”的狮子吼，他叫我站出来，然后命令我在所有学生前面做体操，他说你唱啊你唱啊我叫你唱，我做起操来时就真的唱起来了。那个暴跳如雷的体育老师，就拧着我耳朵，他说你再唱你再唱。可是我真的忍不住了，眼泪都快流出来啦。后来那个年轻的体育老师罚我在操场上站了一上午。

二

1992年的暑假，我像往常一样去姑姑家。只是那一年穿上了牛皮鞋，往常夏天是不穿鞋的。

姑姑姑父对我很好，第一次喝汽水第一次吃冰棍都是姑姑姑父给我买的。而且表妹也对我很好，我总跟表妹一起玩跳房子啊丢沙包啊之类的游戏，因为总故意输给她，所以她喜欢跟我一起玩。表哥在1992年以前对我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这意思是说从1992年以后，表哥就对我一肚子火。

到姑姑家后我说，姑姑姑父我有鞋了。然后我就咣咣铛铛地跳起来，接着就唱起歌来了。那时姑姑很伤心，她说她想起我爸爸。姑姑跟我讲我哪里哪里长得跟我爸爸像，姑姑说她一定会好好待我。

第二天，姑父就带我和表妹去镇上赶集。那还是我第一次去镇上呢。我家离镇很远，姑姑家离镇近些。走到镇上也只要半个小时的样子。姑父在镇上给我买了好多吃的，到了中午我跟表妹就把那些吃的消灭掉了。后来姑父买了个西瓜，还有双凉鞋，是给我的。姑父说他去学校有些事情，不回家吃午饭了，让我跟表妹自己回家。

姑父就在镇里教书，表妹也在镇里读书，所以表妹认得回家的路。我记得那天中午在姑父离开后，天气一下子变得很热很热。我有时抱着有时扛着那个西瓜，穿着姑父给我买的那双新凉鞋，神气活现。表妹提着牛皮鞋，皱着眉头，不知道是气喘吁吁还是气咻咻地样子。表妹几次试图把鞋扔掉，但都没有成功。我说那你来扛西瓜，我来拎鞋。然后表妹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哄表妹，我说表妹表妹，看表哥踢石子。然后我一脚踢在一个石子上，石子很准确地砸到路边的一只鸡。鸡叫着跑掉了，表妹也咯咯地笑起来了。可是我的脚指头很疼很疼。那双凉鞋包不住我的脚，我有些失望。

后来走了大约一半的路，表妹嚷着说口渴。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说表妹，我没钱，不然我买汽水你喝。表妹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怀里的西瓜。那时我一下子口渴得历害，我说算了算了吃了吧。然后表妹就高兴得又叫又跳地。我用石头把西瓜砸开后，就一人抱着一块吃了起来。表妹一直望着我笑，表妹说，表哥真好。我就嘿嘿地笑着。

吃完西瓜，擦了擦嘴巴，我说这瓜真甜啊。表妹一个劲地笑。我说表妹回家吧。表妹就笑着说好的，回家吧。表妹把鞋给我了，她咯咯笑着说，表哥，现在没瓜扛了，该拎鞋了吧。我说表妹，你吃西瓜是为了不再拎鞋，对不对？表妹说表哥真聪明。我就嘿嘿地笑着。

回家后，我跟表妹只字不提西瓜的事。可是我们也知道姑父一回来事情就会败露的。后来不出我们所料，事情败露了。表哥就那样对我一肚子火，一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消了没有。

三

1992年9月，我读小学四年级了。姑父给我买的鞋子被母亲给藏起来了，母亲说你要是穿坏了，明年再去姑姑家，不又得花姑姑的钱了么？于是就没穿了，其实我还是喜欢我的牛皮鞋，它连拳头大小的石头都能踢，而且脚一点事都没有。

在小学四年级，镇里所有的小学准备举办足球比赛。那会儿一到课间操，体育老师就会带着一帮学生在操场上踢来踢去的，那时足球场是用篮球场代替的。体育老师就是罚我站的那个老师，他不让我上场，因为他讨厌我。我在一边看，我真想去踢啊。那时有好多女孩子都在看球，娟子也在。可是不让我上场。

我站在那边很失落地准备离开时，皮球踢出场跑到我跟前。我解气般地一脚从这边踢到那边的门洞里去了。当时感觉很舒服，比踢起石子来舒服多了。操场上的人都惊呆了。我那一脚又准又狠，直逼门洞。我想那个可恶的体育老师肯定又会罚我站的，于是就赶紧离开。这时，操场上的人又沸腾了起来。体育老师追过来，叫我别走，我吓得飞一般跑掉了。

后来，体育老师气喘吁吁地追到教室，我无路可逃了。然后我就成了球队一员。

后来踢球踢到镇上去了，一直踢了个冠军。我就在学校里甚至整个镇上出名了。我记得那时得到的奖品是一双回力鞋，很白很白的那种。

娟子在那会跟我套近乎，她说我用石子踢她屁股没白踢，那小妮子还说得感谢她的屁股。可是那时我牛烘烘地，理都不理她。

四

那双白色的回力鞋我一直没舍得穿，母亲说等我上了初中再穿。母亲说到初中不能再穿牛皮鞋了，得穿像样点。可是到了初中，那双回力鞋我就穿不得了，我的脚长大了，长得正好穿牛皮鞋。我想爸爸就那么大的脚吧。我真的长大了。

到初中，母亲就给我重新买了双回力鞋，是42码的。刚穿上回力鞋那会儿，感觉就像是在飞。想想以前牛皮鞋多重啊，现在一下子轻了那么多，真的像飞起来似的。后来看了《天龙八部》，我才觉得那时像跟段誉刚学会凌波微步一样，飞起来连自己也控制不住了。

上体育课时，老师叫我们在操场上先漫跑几圈，可是我一不小心跑到最前面了。那个有山羊胡子的体育老师就把我叫过去：什么叫漫跑啊？你是不是很能跑啊，好吧，你到操场上去跑十圈。那十圈大概就两千来米，我没几分钟就跑完了。我向体育老师报告时，他还不相信。我说老师我真的跑完了，还伸出十个指头，说一圈也不多一圈也不少。他还是不相信，我说，老师你要再不信我就再跑一次你看看？然后没等他说话我就又跑起来了。这次跑了十圈半，因为到最后我刹不住脚。体育老师正一圈圈数着呢。我再次向他报告时，把他惊得胡子一翘一翘地。

那次我发现山羊胡子挺可爱的，他中午把我带到他家去吃饭。后来去他家吃了好多次饭。顺便跟他女儿有一腿。

学校举行运动会时，山羊胡子给我报了名，长跑短跑加起来报了三项。我说我还能报的，山羊胡子说，学校只准报三项。我很轻松就把那三项记录刷新了。记得长跑时，本来十三圈的，我都跑了十四圈了，也超过其他人五圈，可是那个戴眼镜的裁判却拦住我问我跑了几圈了。我说都十四圈了，就快十五圈了。眼镜裁判这才拉起了终点的绸子来。

到初二下学期我就代表学校到县城里去参加运动会了，那时又刷了三项纪录。我就那样进了县一中，尽管学习成绩很差很差。

五

我进县一中，母亲很高兴，她给我买了新衣服。母亲说我终于给她争了口气了。

在县一中我进的是体育班，听说到了高二就可以代表县里去市里参加市运会。老师说，好好跑，将来跑个世界第一来，给咱中国争口气。

体育班那些家伙个个长得跟牛似的。所以成天寻思着找架打，他们在路上拦着其他学生，向他们借钱，谁都知道那是有借无还的，零的还不要，要的都是一百一百的。县城里的孩子读一中的都很有钱。他们叫我跟他们一起干，我没答应，我觉得那样做肯定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