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叔是个有尊严的人。
哑叔叫阿旺,他不是哑巴,只是不喜欢说话,或者是他即便说了,也很少有人听他说话,于是,他就很少说话了。时间久了,大家提起阿旺,都叫哑叔,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了他叫阿旺。
哑叔年幼的时候,父母就早早去世了,哑叔谋生的唯一手段是捡破烂。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哑叔拐了一只腿。
于是,在加贝州的大街小巷,人们经常看到哑叔拐着腿,穿着破烂的衣服,四处捡破烂。风一吹,哑叔破旧的上衫会被风掀起,露出坚硬的肋骨。这一刻,哑叔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是严肃而坚韧的表情,他顶着风而走,任由肋骨露在外面——这成了哑叔在所有人的记忆中,雕塑一般的印象。
哑叔在人们记忆中的固有印象,有一天突然被打破了。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风吹得加贝州的太阳升起得特别晚。
那一天,哑叔早早地起床了,他拐着腿,用茫然的眼睛,看着这个渐渐明朗的世界。哑叔艰难地绕过一片城中田地,再走一段坎坷的小巷,右转,前行,直奔菜市场,他想捡几个新鲜的菜叶。
寒风劲吹,依旧掀起了哑叔破旧的上杉,哑叔顶风而行,坚硬的肋骨迎着晨曦露了出来。
此时,一声婴儿的啼哭,撕破了黎明前的黑暗。
哑叔站住了,他迷茫的眼睛里聚集了一些温柔,他用耳朵艰难地搜索着声音的来源。菜市场,一处水泥柜台上,一块破棉布包裹着一个啼哭的婴儿,浑身粉红。哑叔笑了,他毫不犹豫,裹起棉布,向他的小屋蹒跚而去。在离开菜市场的那一刻,他甚至忽略了在破棉布旁,还有一堆新鲜的白菜叶,以前,他从不会放过。
他的小屋,残垣断壁,矮小黑暗,堆满了破旧的衣服。房间正中,支起一口乌黑的铁锅,米缸敞开,空可见底。哑叔看着那个小生命,他笑得很甜,空荡的小屋里,突然有了生命的气息。
从此,哑叔在所有记忆中的印象改变了。人们依旧能看到哑叔每天蹒跚着走在加贝州的大街上,风一吹哑叔破旧的上衫依旧会被风掀起,露出坚硬的肋骨,这一刻,哑叔依旧脸色严肃而坚韧地顶着风而走,任由肋骨露在外面,只是,他的嘴角有了微笑,他的眼睛不再迷茫,而是敏捷锐利地搜索着街面上能卖钱的东西——这成了哑叔在所有人记忆中,新的,雕塑一般的形象。
加贝州民政局局长老吴有点可怜哑叔,他经常提着肉,拿着钱去哑叔家,但每次,他的肉和钱都被哑叔扔出来。哑叔是个有尊严的人。哑叔看不起趴在地上乞讨的乞丐,有一次,在城市中心商业广场前,他用残疾的脚对着一个假装残疾的乞丐,狠命地踢了一脚。
老吴说:“哑叔这个人啊!”老吴想不透哑叔究竟为什么这样固执,但老吴尊敬哑叔。
但就在前不久,哑叔在老吴心目中的良好形象变了,老吴甚至有点厌恶哑叔了。老吴见到人就拧着眉头说:“哑叔这个人啊!”
哑叔在老吴心目中形象的改变得从三个月前的一天说起。
那一天,哑叔从医院走出来,用手按着腹部,那里针扎一样地痛着,从不乞讨的哑叔,脸上挂着点可怜兮兮而又痛苦的表情,风一吹,哑叔坚硬的肋骨还是露了出来,只是,包着肋骨的皮肤有点疲沓。
哑叔径直地蹒跚到市民政局,保安拦着了他,他大吵大叫,要见吴局长。老吴出来了,哑叔就要钱,要很多很多。老吴给了他一千他还要,老吴就生气了,让保安轰走他。
哑叔离开了民政局,向所有的认识的人要钱。他一路走,一路要,要了一天,数了数,总共有三千多。
第二天,哑叔还是要钱。他去市政府闹,去区政府闹,去街道办闹,他就是想要钱,要很多很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哑叔终于找不到任何一个能要到钱的人了,哑叔就躺在地上,学装残疾的乞丐乞讨钱。
哑叔还在大街上给别人叩头,向太监拜见皇帝一样,然后,向别人伸出大铁盒,要钱,可一天下来,也不过是几个零零碎碎。
哑叔,用许多年不说话保持的那种令人敬畏的尊严,终于被他自己撕破了。人人见到哑叔,都憎恨地说:“无耻。”
一天,哑叔向路人叩头如捣蒜,然后伸出大铁盒要钱,一个乞丐,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丢人。”哑叔看了一眼,正是他当年踢的那个装残疾的乞丐。哑叔的心被撕碎了,眼泪呼啦啦地流了出来。他蹒跚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撒了一泡尿,照了照自己,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他想,他也许不能再坚持了。
哑叔蹒跚着往家里走,走到他小屋附近的路口,在老陈开的杂货部,他买了许多零食,有脆脆薯片、糖果、山楂片,还买了变形金刚和布娃娃。
哑叔的小屋还是那么破旧,残垣断壁,矮小黑暗,堆满了破旧的衣服。房间正中那口乌黑的铁锅里,剩饭发出难闻的臭味。
“爸爸!”哑叔的床上,是个三岁多的孩子,孩子醒了。哑叔抱着孩子:“小旺旺,小旺旺!”哑叔叫着孩子的名字,孩子就是他三年前从菜市场捡来的。哑叔叫着叫着,眼泪哗哗地下来了,湿润了孩子的脸,头发。孩子用小手擦哑叔的眼睛,孩子说:“爸爸别哭,旺旺给爸爸唱歌。”
哑叔笑了,他把变形金刚、布娃娃、零食,都给了小旺旺。然后,他从一个墙角里,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也给了小旺旺,他就抱着小旺旺,躺在床上,把事先准备好的安眠片吃了,很有尊严地睡了。
哑叔做了一个很美的梦,他梦见小旺旺考上大学了,开着小车要接他去北京玩,他不去,可小旺旺不答应,抱着他的腿撒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杂货部的老陈,听到哑叔的屋里传来小孩阵阵的哭声,他赶紧跑了过去。老陈推开哑叔破旧虚掩的门,看到小旺旺趴在哑叔的身上,哇哇地哭着,叫着爸爸、爸爸……老陈摸了摸哑叔,已经冰凉了。
老陈赶紧通知邻居,邻居叫来了警察。民政局的老吴也来了。人们叹息着,“哎!这个哑叔啊!”在整理哑叔遗物的时候,老吴发现有一个装满了人民币的信封,信封里有三万多元,还有张字条,写着:请好心人收养小旺旺,这是小旺旺将来读书的钱。
“哎!这个哑叔啊!”老吴叹息了一声。就在这一声叹息之后,他看到了一份病例,病例就在哑叔的床头,然后老吴就明白了哑叔为什么最近突然变得贪婪了。老吴哭了,哭声从哑叔的小屋里传了出去,飘了很远很远。
那份病历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肝癌,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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