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难以令人置信的陈年故事。不信的话找一年轻人问问,他们才不信会有这种荒唐事呢。仅仅现在的人难以置信,从前年代的人不仅相信,而且是一个个亲身体验。
一个老“明星”。翻开40年代上海报纸娱乐版广告,电影院的影片许多是他的主演。
50年代初,他领着一个剧团来了这红色土地。主管文化的高官觉得是可贵人才,千方百计把他和剧团留下了。政府如此爱惜人才,令他和同仁们受宠若惊。
因为喜欢自在和无拘无束,不习惯受约束,尤其不喜欢政治学习、思想改造、阶级斗争,从前社会的过来人难免有一些历史牵连,害怕改造,想离开这里重做“自由人”。
震撼的“大鸣大放”运动来了。“畅所欲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新形势,带来春风送暖、百花吐艳。他们一个个欢欣鼓舞,猜想从此定能更多的施展才能。他们如同被一阵春风吹得眉飞色舞。
他们打算原班人马成立单独的演出队,自负盈亏不混“大锅饭”。
兴奋得如同节日,相邀去澡堂。浴池的热气腾腾、蒸汽缭绕,更添了他们的激情,一个个高兴得面色绯红、神清气爽。
他们还一个个的一丝不挂、轻松自如、彼此平等、无拘无束,乐得如同孩子,语言不足以表达便你打他的屁股,他拍你的肚皮,代替弹冠相庆。然后躺在藤躺椅上无话不说、畅所欲言,为不日能在艺术天地自由驰骋而庆幸。
………………
他们“错误的估计了形势”,无产阶级专政下,哪容得资产阶级艺术自由化。一夜之间风云突变,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
清晨起来,大字报满院满墙、铺天盖地。不再是鸣放和提意见,帮助党整风的大字报,不再是“和风细雨”。
成了“疾风暴雨”,成了阶级斗争,成了“反击资产阶级右派进攻”,整墙的大字报。他们蒙了、傻了、呆了!
人们变得面目全非。突然鸦雀无声,没有了笑容,没有了问好和嘘寒问暖,一张张温情的笑脸变成了呆滞的表情、板结的面孔、暗淡的眼神、瞠目结舌、噤若寒蝉。
有人起床洗漱猛一抬头,啊!
他们大吃一惊,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一定是深更半夜时候贴的,大字报几乎覆盖了整个院子,大大的字、墨迹淋漓。惊人的语句、吓人的质问、令人心惊肉跳的指责、骇人听闻的词汇触目惊心:
“坚决反对资产阶级右派的猖狂进攻!”
“你们要向何处去?”
“右派的狼子野心休想得逞!”
“不打胜仗决不收兵!”
“右派们休想蒙混过关!”
“某某某怎么不说话了,怎么当哑巴了?”
……大大的字、大大的标点符号,有表示质问的“?”,有表示等着交代的“……”,尤其有许多黑黑壮壮,像炸弹一样表示愤怒的“!”。
报纸的头条新闻是墨黑的一号大字标题:《工人阶级要说话了!》
工人阶级一声巨吼如同醍醐灌顶、震耳欲聋、响彻云霄、惊天动地。刹那间,风起云涌、乌云密布、天要塌了、地要陷了、山要崩了、江河要倒流了?
“工人阶级要说话了!”他们则是一个个成了哑巴,全沉默了,不再眉开眼笑,不再喜气洋洋,更不再敢再去澡堂了。
他们如梦中惊醒,恍惚间,看见了打败了几十万敌军的工人阶级队伍迎面而来。有拿着铁锤的建筑工人,有戴了藤帽手擎大铁钳的钢铁工人,有戴着帆布帽胳膊粗壮的码头工人,还似乎看见举着镰刀的农民同盟军,还有背着卡宾枪的,他们一同迈着整齐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以排山倒海之势来了。他们一同举起拳头,他们异口同声的吼着、喊着、呼叫着:“我们决不再沉默,工人阶级要说话了!”
那个年代,仅仅“工人阶级”几个字,就令人惶惶然。那是他们说话最吃香最顶用的年代,哪次风吹草动和风云突变,都是工人阶级首当其冲,勇敢的站出来。那是“工人阶级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的日子呵。
全国上下风云突化、地动山摇,笑脸盈盈变成眉毛紧蹙、嘴角微落,一双双失神的眼睛望着、望着,茫然望着。时时惊悸,处处提心吊胆,愁眉苦脸。被点名的心惊肉跳,没被点名的人担心明天,担心后天,写不出大字报揭发不出材料的人日子也不好熬是考验立场的时刻,顾虑重重、忧心忡忡,心神不定、脑袋昏昏沉沉,考虑自己站在哪一边,得挖空心思表现自己立场坚定。
互相见面时候没有话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互相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我弄不清你,你不明白我。没有寒暄,只有无奈、尴尬、紧张、不安、焦急。
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开动脑筋、尽心竭力,回忆、思索、捕捉闲聊时说过一些什么,扯淡时发过哪些牢骚,听见过什么不满的言论,讲过领导什么“坏话”……尤其在那澡堂的一些日子,在那烟雾腾腾中,自己说了什么,别人说了什么,都得一一交代。想自己,也回忆别人。
吃饭睡觉时候也不能忘记阶级斗争,批斗会得人云亦云,叫打倒跟着一同叫打倒,打倒自己也得跟着举拳头,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脑里子已经一片真空,神经麻木,如同“集体无意识”,如同“一犬吠形、百犬吠声”。
一个个眼睛木然,互相看见时,眼神在无声的诘问、打探、猜想,却又相对无语,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千言万语全是在无声中,不敢说话。
这阵狂风暴雨之后,本来“火烧芭茅不死心”的也已经死心,再不能适应也得适应,决心一生一世蛰伏在这土地上。不足七十来人发来了八顶“右派帽子”。“八”是个吉利数字啊。
帽子太沉,有人“独怆然而涕下”,有人“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劳苦而终穷”,有人高唱《这里是个好地方》歌声不断,有人唉声叹气、低声下气、唯唯诺诺……那位“可贵人才”领回了八顶“帽子”中之一。
几十年过去之后有人惊曝,上级当年的意图原是出于极度的爱护人才,怕他们流失,舍不得他们去外面辛苦闯荡,给他们戴帽子是为了把他们“爱护”在这块土地上。是防止“人在曹营心在汉”,是为了挽留出此下策。
“宝贵人才”早已魂归故里,来不及领情,竟然糊里糊涂的把领导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如果早些日子知道,一定会感激涕零、北拜谢恩。
一次聊天,有一幽默老人摇头晃脑的苦笑说:自己不是错了而是走得太急,太快,太匆忙,大车轮还未启动,小车轮就迫不及待。早了五十年呵。
忽然想起晋朝的介子推不想受封,便躲进深山老林。晋文公听信了馊主意,放把火逼他出山而把他烧死在了深山老林。这里的“逼”才是一顶“帽子”而已。够英明伟大的。
从受宠若惊到戴上“帽子”,从不许走资本主义道路到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从年轻力壮到颤颤巍巍……沧海桑田中,意味深长啊。
“自负盈亏”的光明大道正迎着他们的儿孙,等待着他们继承父母的遗愿,等待着他们前仆后继啊。听说他们可能是耳濡目染了父辈社会主义金光大道的优越性,还恋恋不舍铁饭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