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刚刚过去,初春的细雨绵绵,丝丝凉心,我没有撑伞,伫立梧桐树下,重温儿时的记忆,雨丝透过大片嫩绿的树叶,雾一样的化开,像风拂过脸颊,柔情在心底荡漾,不知是被雨打动,还是被心打动。 树下坐着一位老人,大家都叫她春姑,我试着靠近她,细雨像一张密集的网将春姑罩住,她望了望我,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很短的一瞬间,却被我捕捉到,那一刻我就知道她想起了我,或是一些事情。离开大院的这些年,早就听院里的老人们提起她,说她疯疯颠颠很长时间了,间断在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从我记事开始,印象中的春姑总是一个人蹒跚在院子里头,佝偻瘦小的身子,极不显眼,却是精神饱满,春风满面。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整天不厌其烦的在说着一些事情,或者是告诉大家一些事情,然后不停的重复,反复地唠叨:这些都是秘密呀。 眼前的春姑孤寂,落魄的坐在树下,那些雨从树叶间飞落下来,她的身上已经湿了,隐约可见一些痕迹,我试着靠近她坐下,试着握住她的手,那双曾经给过我温暖的手,她没有拒绝,但是也没抬眼望我,我细细的看着那双手,干瘦,一张没有色泽的皮松松垮垮的包裹了那把骨头,经脉纵横交错的突出,远不是记忆中的柔软圆润,摸起来皮肤很粗糙,岁月催人老,何况还是这样一位孤苦伶仃的老人。我尝试着打破这片沉默,我问了一句并不妥贴的话就后悔了。我说春姑婆,你家里人呢? 春姑把目光转向了我,目光里没有一丝生气,就像刚刚过去的冬天,并没有走远,而是落在了她的目光里,可以冰冻整个目光所能触及的地方,包括身旁的我。我打了个冷颤,本欲抽身离开,春姑说话了,用一种极缓慢极苍凉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有点上句不接下句,就犹如深水中冒出的气泡,时断时续。以前的春姑说话不是这样的,那时她说话的声音温婉动听,高兴了还发出银玲般的笑声,我们非常喜欢呆在她身边,听她讲故事。 丝丝细雨洒落在梧桐树叶上,犹如老人的话语一点一滴的飘落我的心中,老人说她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现在却没有一个肯像你这样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听我说话的。她说她的话在他们眼里都是荒唐可笑的,都是不现实的,甚至还怀疑她在说疯话说胡话。这些话是从老人嘴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是那么的悲哀无助,我知道老人的伤痛远不在这里。 当我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春姑婆命苦,她的命苦并不是家里穷,而是她一生的孤寂,她的丈夫承包了一个厂子,赚了不少钱,她自己开个了杂货店,生意也还过得去。春姑生了三个女儿,最后总算生下了个男孩却差点把命赔上,从此落下了一身的毛病,正是在这个时候,她的丈夫私吞客户的款子带着情妇跑到了南方的一座城市,从此沓无音信,再也没有回来过。春姑为了四个儿女,靠着那间小小的杂货店撑起了原本摇摇欲坠的家,起早贪黑,别人还在睡梦中她就跑到城里进货,别人收拾好家务坐在电视机前面的时候,她才可以吃上几口冷饭菜,当夜晚静得只听得见心跳声的时候,她才能上床睡一会。 细雨仍在绵绵不断的落下,有一些落进了眼睛,有一些落进了心里,我分明看到春姑的眼睛湿润了,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也被这些雨雾蒙胧,春姑的声音有点发颤,我下意识的更加挨近老人,甚至想轻轻的抱抱她,可是我不敢,我害怕那种感觉。春姑感激的握紧我的手,可是我的手比她的更加冰冷,我也无法给她温暖。 到现在我也不相信春姑会是疯子,但大院的人都说春姑是疯子,整个镇整条街都认为春姑是疯子,我也就不得不信了。我并不知道春姑是怎样疯的,只知道是在某一年,春姑和大家一样,喜欢上了一种什么功,然后就有点着迷了,见人便说,你要相信我,很快洪水猛兽会到来,灾难瘟疫会到来,我的老师托梦给我了,只有我的老师才是大家的救世主,才会解救大家于水深火热之中。春姑开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在她的脸上我竟然感觉出一种异样的光彩,面部表情生动起来。 当然没有人相信春姑的话,大院里的人开始有点躲开她了。但我没有躲,我看到春姑一家一家的劝说,一个一个的解释,就是没有人相信,春姑有些失望了。她看到了我,她看到我就站在梧桐树下,她不厌其烦地向我说着,有一场天灾会来,有一场瘟疫会来。我并不明白春姑的话,但她的这些话早已在大院在镇上传开了,只是谁也没有相信过。即便是真的,谁也没有能力躲得过去。 春姑越来越相信那些传说是真的了,她开始有点迷恋这些传说,从此也相信世上真有神鬼的传说,到了近乎痴狂的地步。比如做噩梦了是神在暗示她会有危机,比如感冒了是神在惩罚她的无知,比如早晨起来要面朝东方三跪九叩,再比如晚上睡觉前要用冷水沐浴更衣,说是与神灵见面。一切的一切,在旁人眼里显得格格不入,春姑再也无心顾及杂货店,也无心顾及长大成人却待业在家的儿女们,她开始忙于另外一种生活,一种脱离人群的生活。儿女们由最开始的劝说无用,到蛮力制止,到最后恶言相告,甚至动用暴力,都无济于事。 一个细雨纷飞的傍晚,一个令我刻骨铭心的傍晚,一个想来都心悸的傍晚,他们不顾春姑的挣扎哭喊,强行把春姑拉上了一辆从城市里开来的车,把她送去了另一个地方,一个叫做精神病疗养院的地方。他们说春姑再这样下去会死的,她已经绝食三天了,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学老师辟谷,奄奄一息的春姑双眼无神,目光呆滞,嘴里仍旧在念念叨叨,只是旁人无法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或许也根本没人去细听她念叨些什么。 春姑被送进医院的第二年,一场百年不曾有过的特大洪水淹没了大院里的一切,包括大院里的花花草草,到处是哭喊声,到处是哀怨声,那洪水似猛兽撕裂万物,吞蚀所有。没多久,一场非典令全世界陷入恐慌,到处都是白色的诅咒,到处都是心痛哀叹,一场空前绝后的瘟疫蔓延了整个世界,自然界向人类发出了一场挑战。 就有人突然想起春姑来了,大院的人镇上的人这时候都想立即能看到春姑就好,但春姑早已不住在大院里,她被关在了精神病医院。看不到春姑,大家就开始想念春姑,或许这就是春姑口里说的洪水猛兽灾难瘟疫?我知道,大院的人还有小镇上的人,慢慢地开始想念起春姑来了,他们想她,并不是承认当初她所谓的预言,一切看来又似乎很凑巧,可是有一点让大家越来越相信,春姑并没有大家说的精神上的毛病,也并不像大家形容的那样疯狂,也许行为上,语言上她有点夸张,可是我仍旧相信那是一种寄托,是一位老人孤独寂寞的时候寻求的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一种心灵的寄托! 我不知道春姑是什么时候离开精神病院回到大院的,其实我也有很多年没有看到她了。我知道自己和春姑有点陌生了,陌生到不再愿意与她握握手,或者陪她坐一会。我明白自己是在情感上与春姑疏远了,但我不承认春姑就从我心里走开了。其实,我心里还是惦记着她的。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阵风刮过来,我感到寒冷袭人。春姑却没事一样,难道这漫天的寒冷对她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我再次端详春姑时,春姑却在我的视野中变得支离破碎。 是的,就是支离破碎。问题是,是春姑在我的视野中变得支离破碎,还是我们在春姑的视野中,本身就已经支离破碎了?这个问题不一定要弄懂,弄懂了或弄不懂,都是一样的。 哦,雨停了,雨停了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