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恩提着一瓶雪花啤酒边走边喝,好不容易喘上楼,茄色“福临”牌防盗门却紧闭着,把家的温热关在屋内。哦,老婆早上收缴了钥匙。他踢踢门,挥挥手,转身晃向城郊岳父家。
行人躲开他。车辆绕开他。
但妈妈的微笑,像飞蛾扑烛,蜜蜂采花,在他每一根神经响动盘绕。特别是妈妈凝固的微笑,一会儿变成锅,扣向脑门;一会变成石块,砸向心肺。
过往车尾放臭屁薰他。路灯闪着怪眼嘲弄他。
大路口有根遗弃的电杆,顶上挂满瓷瓶和线网,像疯王婆。
王恩第一次上门怕走错路,是妈妈提着一筐土鸡蛋送他到这儿,幸福地微笑着说,恩儿,这路好记,你看这电线杆像什么?
王恩摇头。
笨儿,你看那乱糟糟的上边,像不像街上疯王婆的头?
嘿嘿,真像哇。一提到疯王婆,王恩的思想就放飞了。
小时候他看到过疯王婆在街边捉蚤子,一对大奶乌黑,像猪尿包掉进灶坑里。立在花园里洒尿,屁股有点白里透红。他扔过一块石头,正好打在裤裆里。当他把这个笑话告诉妈妈的时候,妈妈嗔笑了,恩儿,不准那样。他得意很久,想找机会再试一次。但疯王婆冻死了。
王恩靠在电杆上,努力让自己的思想平静。背部有点痒,想转身,衣服却挂在废铁丝上。他不想取出,觉得牵起来有种飘逸的幸福。
老婆吴欣的笑脸挤开了妈妈。红扑扑的脸是新娘的脸。他牵着一根红绸,扎着大红花的红绸。
这根红绸是妈妈亲手织的。他又想到妈妈。妈妈哗啦一下裂开红绸,雪白的手在红绸里翻动。他觉得妈妈的手好巧好美。于是捉住那手说,妈,我不想娶婆娘。
傻子,你能陪妈妈一辈子啊?有孝心,比你混仗爹好。
王恩把妈妈的手放到脸上。妈妈,我不认他,我要养你。但他的心里却在响着另一个声音,谁叫你爱着初恋?给我们丢脸。爸离你活该。
妈妈的微笑一下又僵硬起来,嘴角的血和脏物凝固。令人气闷不只是毒辣的太阳,嗡嗡的苍蝇,反胃的腥臭,更有亡魂阴森。
王恩惊恐,挣扎。“哗”一声。灰西装撕裂。他亡命奔逃。追赶他的不再是手握使牛棍的父亲。
父亲已经离开他们七年有余,前月王恩结婚的时候,父亲带着一个年青姑娘回来,母亲哭笑着赶他们走,滚你的吧,儿子是我养大的,你想捡落地桃子啊。
王恩趁无人之机,拉住父亲。父亲明白,塞给他一个红包驾车走了,里面有一千元。他很气愤,七年,这点钱。他向车尾浓烟狠狠踢了两脚。
王恩没有踢到车屁股,却与迎面而来的岳父撞车。他清醒过来。岳父正推着板车,上边绑着一头闷声挣扎的肥猪。吴欣跟在岳父身后。
岳父比车高个头,猪的后腿在他胸前乱踢。他的双眼迅速从王恩脸上移开,看着猪挤出肛门的东西骂,死瘟,老子一会儿就宰了你,看你拉多少。
王恩领会弦外音。虽然比岳父高个头,但他单薄瘦弱,没有岳父肥胖凶狠。第一回上门,他就不敢一个人去。母亲送他到电杆处。亲了几次额,给他足够的勇气。母亲一直闪着笑眯眯的丹凤眼看着他向前走。他一步三回头,像小时候上学。
母亲的脸与岳父的脸纠在一起。母亲美丽,岳父粗陋。两张面孔交织变形。
岳父的车挡住了他。很想长双翅膀飞越,很想地上生洞逃走。
他应该给岳父一个交待,给吴欣一个交待。妈妈的死,与自己有关,更与吴欣有关。如果不是她不孝,逼母亲拿钱买新房,母亲不会给初恋当二奶。如果不是自己好喝好赌,沾花惹草,听任妻子赶走母亲,母亲也不会跳楼自杀。但这些想法,他只能藏在心里。
他跪到路上哭诉。都是我不好,爸爸,是我害死了妈妈。吴欣,我不怪你,回去吧,我不想离婚。
吴欣绕过车,拉起王恩,满眼泪迹。你还烂赌不?还喝烂酒不?
不,不,不……
王恩,妈妈没死。也没当二奶,买房钱是我爸爸出的。
你,你们……
吴欣和爸爸灿烂地笑了起来,一个劲点头。
王恩丢瓶转身,奔向医院,妈妈的微笑在他心间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