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上幼儿园大班。有次,老师布置回家作业说要家长帮着孩子认牙。晚上,妻自告奋勇当起了教材。认完一遍,翻开女儿的上下唇,让她自己指出哪些是门牙、哪些是犬牙、哪些是臼齿,然后为她讲解各类牙齿的作用。看着女儿满嘴洁白、粒粒如珠玑的小牙,不禁又想起童年时代关于牙齿的不愉快的记忆。
儿时的记忆里最闹腾就是牙痛。
小时候父亲把我寄养在外婆家。外婆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所以我有两个娘舅。大娘舅是个老裁缝;小娘舅是队里的拖拉机手。我是他们唯一的外甥,便格外地疼爱些;虽然不能与林黛玉寄养舅家的富贵相比,但受到的爱护却是并不少的。有时,相邻们会调侃两个娘舅说:“养外甥不如养一只鸭生生(生蛋)”,老实巴交的娘舅总憨厚地笑笑:“哪能会呢!”他们给我的关爱成为我一生最大的一笔财富,永不敢忘。
因为溺爱便有了特权。家里有好的吃食总是我先尝,表哥表姐往往吃不到。那个时代物质匮乏,生活并不富足,吃食大都是甜的。甜味寄托了太多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娘妗做的糖粥、外公的麦乳精、外婆的杏圆饼干、橘子露、桂圆干等等总能时不时地吃到。甜食很容易俘获了我的嘴巴,慢慢在不觉中形成依赖。
在外婆看带我的几年里,这种依赖越发不可收拾。
晚上不肯睡,外婆便在我嘴里塞一块杏圆饼干,哼哼唧唧地哄着就睡着。早上醒来,饼干还含在嘴里,化了一半;早饭的时候,一定要在粥里搅上几勺白糖才肯吃;吃药的时候,一定要过糖浆。
恶果终于来了。我在八、九岁光景上,嘴里的牙齿开始发黑发蛀。起先,大人们也不着急,反正是会换牙的。可到了十岁,我的牙也没见长出来的迹象,反而开始牙痛。俗语说牙痛不是病,痛起来真要命。一点不错。这“痛”仿佛升华到了精神层面上,宣告独立了。大娘妗从相邻嘴里讨了个偏方:蘸味精。半个月蘸了大半包“佛手”牌味精,也未见半点疗效,每日还是恩恩呜呜不住喊痛。娘舅、娘妗们开始着急了,商量着带我去看医生。
还记得那一天,我牵着小娘妗的衣襟,跟她去村头的医务室看牙的情景。医务室里弥漫着药水的气味。看牙的是个大块头,穿着白褂子,娘妗叫他“祖根”。他是村里赤脚医生。祖根叫我坐在一张硬板凳上,抬头,张嘴,像剥桔子皮似地翻开我的嘴唇,细细看了,对我娘妗说:“嗯,糖吃得太多,都蛀了,要拔!”我听见要拔,拉起腔便哭,眼泪像开了缺。娘妗在旁又哄又吓也止不住。祖根若无其事地把小饭盒拿出来,取出蒸馏过的玻璃针筒,用镊子上好针尖。又打开药盒,拿出两支“支头药水”,用小瓷片熟练地划一圈,食指、拇指捏住,“啪”一声,一截玻璃掰了下来;取过针筒,抽了药水,打出针管里的空气,少量药水射了出来,划出一道弧线。祖根冷冷地说:“先要打麻醉针”。我早已大哭起来,眼泪却不多,流光了。娘妗怕我逃走,紧紧抱住我。当针尖扎进我的牙龈,麻醉剂随着针管的推进进入的时候,我痛得喊起来。祖根无动于衷,只一个劲说:“不要叫,不要动!”我嚎着,朦胧的泪眼看见窗户上凑着几个人面正嬉笑地看我好戏。痛苦总算暂时捱过去。祖根在我的牙龈里左右横向共打了三针麻醉剂。一忽儿,牙龈肿了起来。过了十来分钟,便觉得牙龈麻木不仁了。祖根打开他的药箱子,拿出一个纱布包,摊开来,里面全是锃亮的手术工具。他挑出一把类似鲤鱼钳的钳子来。要拔牙了。我脑子里一片恐惧,哭都忘了,心突突地直跳,只看见那把钳子在面前晃呀晃的。又过了会,祖根用他烟熏黄的指甲掐我的牙龈问:“痛不痛?有感觉吗?”此时,我是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这么一想,倒也不怎么怕,索性让你下狠手拔吧。于是壮胆说:“没感觉,不痛。”祖根开始动手,将钳子伸到我的嘴里,夹住其中一颗牙齿,起钉子似的一边拔一边晃。这个动作刚开始,我便后悔了。麻醉剂虽然起了作用,但牙根深处还有痛感。此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祖根也顾不得我的哭喊,只几下便轻易地将牙拔了下来。血不断地从连接牙齿的两个血管里涌出来,像被车撞坏的消防栓,一下子溢满了那个小窟窿。这是我用舌头感知的。祖根忙用药棉堵住了那个窟窿。这一天下午,我一共拔了三颗牙,吃足苦头。傍晚时分,娘妗拉着抽抽嗒嗒的我领回家去。
过了大半个月,新牙像春笋一样开始钻出头来,不禁一阵欣喜。可剩下的几颗牙疼痛仍时时发作。第二次灾难还是不可避免地来了。
无知无畏。可有了一次拔牙的经历,便更觉得怕。无奈,又被押去医务室。小娘妗下意识地抱住我;我仍是不停地哭。我这次有经验了。祖根刚用他的大针筒在我牙龈上扎完一针,我趁他们不备,一下挣脱娘妗的怀抱,逃跑了。我飞跑着,将医务室远远甩在后头,我还隐约听见身后娘妗无奈的呼喊声。半小时后,我还是坐了在医务室里。娘妗回家叫来的娘舅,把正在玩的我楸了回去。麻醉剂重打,又拔了三颗。
多年后,祖根遇到我总会说:“这小子,麻醉针打好哉被他逃走了!”
想起往事,感慨良多。
外婆已死去很多年,很遗憾她没能看见她的外孙长大成人。外婆的溺爱带给我无尽的疼痛,但我时时念想到的却她对我的好;每想到她,我健康的牙床上便感到丝丝地痛,那是外婆的爱发作了。原来,爱也是有痛感的。
小时候在牙齿上真是吃了不少的苦。
如今我有一口“吃嘛嘛香”的好牙口,真得感谢我的娘妗和赤脚医生——祖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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