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调入报社,深感幸运。 坦率地说,我那时也没啥崇高理想或铁肩担道义之类的宏愿,只为寻找出路和冲着收入而去。之前,我在本埠一个经济管理局任副处长,实职,不是调研员那类虚官。这副处虽外表风光,却内瓤虚空—收入不高,月入千元出头,且房子要按揭,孩子要读书,我又无贪污的胆,唯一的来钱渠道,就像阿城说的,写几个字儿,换点小钱养家糊口。 还因为,我在局机关,干的就是写字的差事,总结、报告、调查、请示、简报,七八年下来,林林总总也有那么好几十万字儿,回头看多半是套话、空话、废话,耗着劲儿熬年限、等升迁,哪儿是个头啊? 所以,当十年前,精简政府机构、分流机关人员的政策一出台,我就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到报社去,写自己喜欢的字儿。 其时,我还有三个地方可选:一是本埠一家大型百货集团;二是本埠的市属石油公司;三是更高一层的市级经济管理机关。我打探了去后的工作,回答曰:仍干老本行,写字儿。 初入报社,以我的资历和水准,老总没放我去当“跑口记者”,而是安排做编辑。桌子对面是一资深报人,他不解:“你放着好端端的处级不干,跑这儿来混啥呀?要知道,咱总编也就一个正处呢!” 我只能打哈哈,因为无论咋解释,都像假话,按《集结号》中谷子地的说法,就俩字儿:矫情。我可不是来矫情的,是来挣钱的。 第一个月,工资领到手,3000元;三个月后再领,会计从柜台里递出个厚厚的信封,一数,吓一跳,乖乖,6000出头,这可是我干副处时的5倍呀! 要知道,这是十余年前的6000元,很值价。斯时,国企正处于最艰难的改革脱困时期,一大批企业关停并转,一大批工人下岗失业,本埠拿低保者月均164元,我到手的是人家的三四十倍呢!如是收入,你打着灯笼恐怕也找不到几家,便暗自庆幸选择的英明。 环视周边,那时国企尚无巨无霸诞生。中石油、中石化还处在改制前夜的酝酿中。中国移动、中国联通虽有了些动静,但收益有限,员工收入不过一两千元。电力、烟草、商贸、钢铁、医药等行业,大多处在亏损中,即便有少数国企赚钱,也因有“工(资)效(益)挂钩”这一政策性硬杠子,有钱也不敢多发,更不敢乱发。老总们贡献再大,年底想拿点万元以上的“砣砣钱”,还得市政府批,以至于云南红塔集团出了个褚时健,成为那个时代“晚节不保”的反面教材。 因此,我格外珍视自己的职业。总编是个诙谐之人,每次开会,总要告诫大伙儿:“钱,揣进荷包就行了,千万莫声张,现如今仇富情绪严重,大家悄悄地进村(借《地道战》台词),打枪的不要,免得招来不测之祸哟!”呵呵,藏富装孙子的伎俩,你不教我也会。 每有前机关同人聚会,我低调行事,不敢抢着埋单,申明也是穷人,言称AA制好。我那“同桌的你”姓林,他和王君、刘君等同人,一起下到市石油公司,聊及收入,林君称工资竟从原先在机关的1000多降到800多。而下到百货集团的赵君、邹君、陈君等,收入也高不到哪儿去,只是,他们的处级身份带下去了。这让我百思不解:既然已经企业化了,还要那行政级别干啥? “小刀,还是你混得好呀,”每至酒酣耳热,林君都要与我聊收入,“听说你月入已经3000了,我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啊!”说罢,一声长叹。想来,他们也确实委屈,都是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太差钱,腰杆如何能硬? 历史的进程,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命相同,运不济,你还能搬起石头砸天吗?认命呗。未曾想,也就十年间,一切全都翻了个儿。祖先英明,早有箴言搁那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资讯和交通均不发达的古代,无论居庙堂混官场还是走江湖事农商,没有数十年历练,命运很难有大转变;而在后工业时代,变化的节奏加快,变化的规律和方向往往出乎你我预料,它光怪陆离,疑窦丛生,让人很难理清头绪,更难把握实质。 从奄奄一息到“车轮碾过,寸草不生”的巨无霸,仅仅十年!央企为什么能做大?我无法考证。经济学家魏杰曾批评:“‘三年脱困’是对国企改革采取的一大举措。但三年脱困,当时的目标不是为改革,而纯粹是为了救国企。为了救国企,把存款利率降低,把企业贷款利率也降低,结果是把老百姓的钱填进了国企的黑洞。”而按学者胡鞍钢的解释:“在南北竞争的背景下,在西方国家独占、主导、垄断的前提下,你只能培养自己的500强航母,而不是摧毁它,更不能把它变成私营企业。”如是悖论,糊涂众生。 再回头看我曾婉拒的那家石油公司,它自本世纪初改制加入中石油后,先是买断了一批职工,庞大的机构遽然精简,然后大规模收购和扩建加油站,在全市城乡新增了六七百座。此前,本埠加油站三足鼎立:一是石油公司,二是民营加油站,三是军队加油站。当军队按军委命令退出经营领域后,民营加油站就不再是中石油的对手—民营加油站无成品油资源,无大型储油设施,也无中石油的信誉,以致竞争中,民营加油站要么败北走人,要么投降归顺。眺望本埠城乡,加油站几乎全换成中石油红黄相间的标志了。 林君的公司,也从十年前的亏损边缘,到如今实现利润亿元以上。如今的林君、王君和刘君等公司中干,无不志得意满:单位给每个中干配了车(敢情,这就是保留处级的好处),1. 8T的帕萨特;每有饭局聚会,六七辆车哗哗开来,抢眼;席罢,总有人争相付款,不知是显摆自己不差钱还是已经有了签字权。对收入,他们讳莫如深,问及,只说“大概也就七八万吧”。其实,一个利润上亿的企业,中层干部,小几十万已是公开的秘密,但他们不想招风,低调,才能持久。 十年的媳妇熬成婆,也该林君他们挣钱了。但你千万不要以为进了中石油,就都能挣钱。如今的央企,“老人”和“新人”分得很清,“老人”即原“体制”内的人,有国企身份;“新人”即近年考入的大学生,他们的收入比“老人”差很大一截!我那些投身百货集团的兄弟们,也大多混上了中干,年收入15万元以上,还有几个当上了大型商场的老总,收入更是15万的好几倍。 他们对我笑:“小刀,如果当年你不走,跟我们一起下企业,该多好!”呵呵。我也笑。人世间,有后悔药卖吗?何况,我干着一份喜欢的职业,哪怕收入没增甚或下降,也值。没人能次次胜算,没人能既捡芝麻,又抱西瓜。我那些留在政府机关的朋友,因“阳光工资”的执行,月入也达好几千了,这还不算灰色收入(如果有的话);关键还在于,留机关的人,这十年已经有过两次集资分房,第一次是1400元/平方米,第二次是1800元/平方米。许多人都将指标卖了—在当下房价飙升至七八千元以上时,这笔收入自然可观。 而机关自我等离开后,原先缩小的机构又开始膨胀—机关每年都在招人,每年都有无数怀揣梦想的青年想跨入机关大门。这是目光锐利的新一代—他们知道如果去国企,身份只能在“体制”外,收入没法和“老人”比,只能沦为“蚁族”;而公务机关既有收入保障,更有公平晋升平台,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与机关的前辈们处于同一起跑线上,不再游走于“体制”外。难怪,每年考公务员的队伍越来越庞大! 河东河西,前路难辨。在一个高速发展的社会转型期,谁能算准自己的未来?萧伯纳说:“人生有两出悲剧:一是万念俱灰,一是踌躇满志。”人,要学会自我宽慰,你选准了,选好了,就莫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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