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李家的人每年给你多少钱?”桂花喂了猪出来,看见公公又在翻历书,就扯起喉咙问。
天生老汉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眼镜,不开腔。
“翻、翻、翻,一本历书都遭你翻烂了。人家城里人出门不得看黄历,只看天气。”自从接到丈夫的电话,说他和儿子不回来过年,要在厂里挣双份工资,桂花的脸就扯长了再没复原,跟哪个说话都像吃了火药,“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在等李家的人啊?从腊月二十三就开始等,今天都二十九了,人影子还没看到一个。哼!也不晓得是哪些个天王老子的坟,年年都这样劳烦人。就是请个守墓的,也未必有你这样尽心哦。”
天生老汉听了这话,叹口气,偏过头对儿媳妇说:“我翻历书,是在看节气,和李家没有关系,你不晓得就不要乱说。桂花,还是留点口德哟,莫要忘了那年秋天,你口里是咋生疮的。”
桂花用木瓢把猪食盆子打得“砰砰”响,再还嘴,语调却低了三分:“医生说了的,我那是病毒感染,和山弯地的坟没关系。”说着,忙慌慌地拐进了厨房。
天生老汉笑笑,他晓得,这一下,屋里至少可以清净一袋烟的工夫。
那年点麦子,天生老汉亲自去县城农科所买了良种回来,播到山弯地的时,桂花不高兴,边撒种子边和天生老汉吵架,说年年李家的人回来点香祭祖,都把地里的麦子踩得乱七八糟。天生老汉就解释:“人家赔了钱的。”
桂花一听,更生气:“反正人家要赔,何必既花力气又花钱把庄稼种得这么好?喊你不种庄稼,在屋里耍,我也好和他们两爷子一起出去打工挣钱,你偏不准,守到几亩地,花牛大的力气,挣得到几个钱?”
天生好汉挥舞着旱烟锅子,骂道:“钱!钱!钱!你挣得到几个钱?都出去打工,把地荒起?想都不要想!你们哪个出去打工、哪个留在家里我不管,我只管这些地要有人种。就是全社全村全乡的地都荒完了,我屋里的地也不准荒!”
桂花放下手里的锄头,叉起腰杆立在地里,尖声叫道:“爹哟,你晓不晓得现在是啥年代哦?人家都看挂历了,只有你还在看老黄历。你吼我做啥子?你有本事,种了这么好的庄稼,就不要准人家来踩,几个烂土堆堆,像祸根一样,年年招人来……”
天生老汉不等桂花说完,几步跑拢,抓住桂花的袖子就往地中间的坟堆上拖,边拖边说:“人人都有祖先,家家都有祖坟,你个死女子,不怕报应哦?去,去磕头认个错!”
桂花一掌把天生老汉推倒,转身就往地边上跑,一路不停地咆哮:“我就要说就要说,烂土堆烂土堆,全是烂土堆!”
天生老汉自己从地里爬起来,不知道是身上痛还是心里痛,反正就是痛得想哭,他独自流着泪往土里撒种子,撒一把说一句:“大人不记小人过,土里的先人,莫要跟那个蠢女子计较,就当她放了个屁,不是不是,就当刚才吹了一阵风……”
却不想第二天一早起来,桂花的嘴里嘴外就生了疮,肿得像猪拱嘴一样,吃了好久的药才好。从那以后,再到山弯地做活,桂花说话的声音都不敢太大了。只是年年到了李家来祭祖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发几句牢骚。
俩人正怄着气,后山上响起了喇叭声,有小车来了。天生老汉像没有听到一样,继续坐在堂屋外面抽烟看历书。桂花却赶紧把手上的活做完,边掸着衣裳上的土,边尖起耳朵听响动。一会儿,来了一大群人,都穿得光鲜鲜的,拉着天生老汉的手寒暄了一阵之后,就在天生老汉的带领下往山弯地走。桂花跟在后面数了数,男女老少总共有三十多个。桂花想:李家回来祭祖的人,一年比一年人多了。
虽然都很小心,但人太多,大家还是在把麦子踩坏了好大一片之后,才全部集中到了麦地中间的坟堆旁。李家的人离开故土久了,祖上的事情没有天生老汉知道得多。
天生老汉把自己听来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大家相互补充,相互应证,很是投缘。话说完了,开始点香、磕头。当坟头上香烟缭绕的时候,太阳也偏西了,李家的人陆续离开祖坟往车上走。桂花赶紧站到天生老汉旁边。
走在最后的人拿了钱出来,放进天生老汉的手里,说:“这麦子长得多好啊!”天生老汉推着不要,那人就把钱放进了天生老汉的大衣口袋里。桂花看得明白,是好几张一百元的。
只等最后一辆车子转过山弯,桂花就赶忙对天生老汉说:“爹,我现在晓得你老人家为啥要喊我在家种地了。”
天生老汉像没听到儿媳妇的话,他的目光还跟着那几辆小车和车里的人,他说:“出去几辈子了,还记得回来祭祖,还晓得哪样麦子长得好……”
桂花插嘴说:“这地里的麦子长得越好,人家给的钱就越多吧?”
天生老汉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说:“人家离开老家那么久了,心里都有庄稼都有祖坟,你守在这里的,咋就看不到庄稼地里有祖坟呢?女子,这祖坟在庄稼地里,不管是哪家的,都是先人。这些先人在看着地里的庄稼,也看着种庄稼的后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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