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麻子是我的启蒙老师,教了我两年。到了三年级,袁麻子说什么也不肯教了。我们都觉得袁麻子够意思,因为我们已经得到消息,说将有一位城里的女教师来我们学校支教,我们自然多了一层被女老师教的希望。
其实女老师并不一定真来,她是县教育局一个领导的亲戚,想利用支教的名头把职务往上提一提。但袁麻子却认了真,跑到文教办吵了几次,那女老师竟真的红着眼睛来了。
不用说,女教师一下子就发现了正赤着脚在操场上打稻谷的袁麻子,便狠狠地朝他啐了一口。袁麻子满脸的麻子里都填着歉意,他搔着头皮说,真对不起,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娃儿们瞧个稀罕,都上三年级了,也该知道普通话是啥味道了不是?
女老师可能被袁麻子的话给感动了,竟踏踏实实地教了我们一年语文,把校长乐得像个孩子似的,临走,从自己家里扛了一袋玉米硬要她带上。
袁麻子只上过小学,课自然教不好,教到三年级数学,头皮就发麻,好在那时乡文教办设立了辅导组,专门辅导像袁麻子这样的老师。每逢这样的机会,袁麻子都不肯错过,撇下田里的农活高高兴兴地去了。袁麻子记忆力极好,常常能一字不落地把听的课全背下来,这样,再教课勉勉强强就可以对付过去了。偶尔有学生刨根问底,袁麻子就慌了神,往往要把学生领到校长老曹那里,老曹函授过大专,自然是会的,就叫袁麻子也过来听,袁麻子连连摆手说我就算了吧,听也听不懂的。
期末乡里举行统考,袁麻子教的班竟总能进入前三名,袁麻子当然很高兴,常常到学校附近的小店里买些糖果来,每个学生发一粒。
袁麻子是全国第一批民办教师,转正时条件相当宽松,教龄够学历够就行。学历的要求也不高,高中毕业。高中的校长是袁麻子的同学,前几年有个民办教师请他办假学历,他一打听,知道是为日后转正用的,就劝袁麻子也办一个。袁麻子却不听,袁麻子说都乡里乡亲的,我那点老底,谁不知道?现在上面一下子认了真,没有文凭的,可以参加考试,如果考试也不及格,只好等下一次了。袁麻子一下子慌了神,跑到职改办,人家根本没拿他当回事。袁麻子想举报,想想都不容易,便算了。校长老曹给他出主意,说县教育局还有几个名额,是照顾情况特殊的民办教师用的,让他到县里争取一下。袁麻子想了想,忽然有些悲哀,说也只好如此了。
第二天,袁麻子带了一本高中《代数》,与女儿一起进了城。
袁麻子来到教育局,找到局长办公室,局长正在开会,疑惑地问:老同志,您有事?
袁麻子谦卑地笑着说:也没啥大事,就是高中课本上有一道例题,我抄下来了,请您给解一解。
局长笑笑说,你这个同志真幽默,都毕业几十年了,谁还记得?你去找高中的老师吧,谁不会,我撤谁的职。
袁麻子当下冷了脸,说我专程来找你的,你一个局长都做不了的题,让我们民办教师做个球?说罢,向女儿丢了个眼色。
袁麻子是近亲结婚,闺女的头脑有些问题,见袁麻子使眼色,她便羞答答地薅住局长的裤带,怎么也不肯松手。
局长没料到袁麻子会来这一手,顿时急白了脸,要去洗手间。袁麻子也不拦,让闺女在门口守着,孰料从洗手间竟出来个女的,板着脸把袁麻子的女儿训了一通,袁麻子的女儿当时就吓哭了。袁麻子笑笑,说没事,咱走。
晚上局长回了家,一进门,袁麻子跟他老婆聊得正起劲呢。第二天,袁麻子被局长用专车送了回去,局长再三关照说你千万别来了,这件事,我们一定好好研究。
袁麻子获过乡文教办奖励二十多次,县教育局奖励三次。另外,年轻时做过文学梦,搜集过几首民歌发表在县里的文艺小报上,袁麻子教过语文,那三首诗算教学论文。结果,职改办按照顾政策给了他一个转正名额。
校长老曹去给袁麻子贺喜,袁麻子正在家里喝酒呢,袁麻子红着眼睛说,按理,我也到退休的年龄了,这书,我就不教了吧!
校长不解:转了正,工资就可以成倍地往上翻了,怎么不教了呢?
半晌,袁麻子嘀咕一句:丢人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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