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如忐忑不安走进会场。
说是会场,其实是小学的操场,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一道沙砖墙,在李孟如眼中,就像是一双双菜花蛇毒碌碌转的眼睛,在窥视他起伏不平的心。说实在话,要不是村里宣布凡参加会的少派五个公益劳动,还有……还有乡长的小舅子麻歪嘴说不来参加投他的票,今年别想领到一粒救济粮,办起酒席八抬大轿李孟如也不会来参加这该死的选举会。
干部们正在清点人数,然后一人发一颗豌豆。村里为了简便,还有大多数上年纪的老人都不会写名字,连识数都有些困难,因此就用豌豆代替选票。
接着是介绍候选人。
王弼山,乡长的小舅子,这个农村无恶不作、游手好闲之辈,被吹得比孔繁森还好,比焦裕禄还优秀。
李国元,一个退伍军人,村里人家他没有不帮忙的,却平平淡淡地介绍。
参加过好多回选举的李孟如,巴不得早点结束这该死的会,回家那怕是蓐一蔸禾苗编一只出箕也比这有用。但他不能走,进了会场,他就发现麻歪嘴在用他那特有三角眼在肆无忌惮地逡巡:他在看哪些人来了,来了的人哪些会投他的票!
李孟如心中不由得一个寒噤:看来不投他的票还不行。
这时候是候选人发言了,其实是在竞选,在发表竞选宣言。乡下人懂不了那么多,统统称为发言。
王弼山的发言音大声宏:“如果我当了村长,每年我给全村争取比现在多三倍的救济粮,多五倍的救济款!”
李国元的发言细声慢语:“如果我当了村长,争取一年后不要国家的救济粮,救济款。我们村的红砂多,挖砂卖给炼废铁的,不要本钱,只要劳力;我们村的黑水凼沟,清清的水一点都没有污染,养出的鱼,城里人一定喜欢;我们村出产最多的稗子,是最好的啤酒原料;我们村的荒山秃岭,最适合种金银花……”
村民们频频颔首。我们黑水凼,难道一辈子靠救济?
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去想法致富。
李孟如却瞌着眼皮,像老僧入定般。
王弼山和李国元背后各有一只碗,人们轻轻地从背后走过,轻轻放下那颗神圣的豌豆。
唱票的是乡妇女主任,监票是全村德高望重的青山老爷。
一票,一票,记数的“正”字揪动每个人的心。
两个人的选票交替上升,看得李孟如眼睛发酸,听得他血压升高。
全村来参会的487人,当唱票的念到王弼山243票时,好多人都紧张了,毕竟一个村的命运交给一个乡下喊的“二流子”,大伙儿不情愿呵!
接着是宣布李国元的得票,不多不少,也是243票,人们都有惊奇了:这平票,两人又都没有过半,会不会重选?
参会的人,有一个没有投票,他是谁?
李孟如头上冒汗,胯脚尿急。好在人多,大家也不会轻易发现。这时,主持选举会的村支书说话了:这儿还有一票,我们从王弼山的碗中找到了半瓣豌豆,我们从李国元碗中也找到了半瓣碗豆。我现在征求大家的意见,是重选,还是咋办?
大家不说话了。
如果谁得了那票,谁就领先,也过了半数,就会当选。
半瓣豌豆,像火在燎大伙的心。
全场冷寂,连每人的呼吸都听得清。
李孟如心中更紧张,就像刚拿了东西的小偷。
大家的眼中望着主席台,望着青山老爷。在我们黑水凼,青山老爷就是活神仙,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
青山老爷的鸡皮脸没有表情,那白冉冉的胡须在微风中飘动,那历尽沧桑的眼似闭非闭,似睁非睁。
村支书悄声细语:“青山老爷,你看……”
老人摆摆手,然后叫来王弼山、李国元:“你们各得了半瓣豌豆,也就是半票,如果重选,总有个人要丢面子,如果不重选,又不合选举法,你们说咋办?”
二人同声说:“我们听老爷的。”
“那好,按我们黑水凼的风俗,如果两瓣一样大,你两抓阄;如果两瓣不一样大,那瓣大就算一票,四舍五入嘛。”
这时两人都不知谁碗中的那瓣大,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一行人都到两只碗前,王弼山惊呆了:他碗中的那瓣其实只有三分之一瓣,李国元碗中的那瓣有三分之二瓣。豌豆是用牙齿咬破的,那牙龈上脏兮兮的污垢仍在。
李孟如摸了一下自己的腮帮子,心里暗暗地乐。会后像娶新媳妇一样,悠悠地遛回家。
但第二天他就不乐了:上头宣布选举作废,重选。这回不是发豌豆,而是一人一颗小石子儿。可选举结果却悬殊:王弼山125票,李国元352票,遥遥领先。
李孟如心里比头次还乐,因为那大瓣豌豆,试出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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