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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凤

时间:2012-04-30 14:06来源:小小说作家网 作者:飙柯 点击:
  二凤一直没有改嫁,就守着高家的大槐树院落,一直活到改革开放,她恪守妇道,和睦乡里,看着兴隆娶了媳妇生了孙子,孙子又有了重孙子,八十岁时因为心脏衰竭倒下再也没有起来,院子里除了槐花的馨香外,只有二凤左边额角明晃晃的伤疤在秋夜的月色下闪烁。

  二凤是我叔伯奶奶的乳名,这个我还是四十多岁开始整理我们高家的家谱时才听舅老爷说起的。舅老爷说那时的人们没有文化,奶奶出生后用带着凤凰图案的蓝印花布抱着,想不起该起个啥名字,姥姥就说干脆就叫凤吧,因为排行老二,人们就叫他二凤。


  我叔伯奶奶出生的村子像一个斗篷里裹着的婴儿深深地被大山环抱合围,不知道哪个有点文化的穷秀才给起了云峪的名字,这个不长庄稼只长药材的山村,只有山谷里的几十亩薄田,还都在大户人家手里,像姥姥家这样的佃户除了租地主家的土地春种秋收向财主家交租外,只好在山上刨食讨生活,可是可村里几百户都是穷人,几乎把个山包都深翻了个遍,仅有的什么黄芪柴胡连翘几十年才长个小腿高,哪里能够经得住这个折腾,没有辙,在青黄不接的季节家口大的人家只好挖野菜渡过饥荒了。


  我奶奶就是在这个季节出生的,你能够想象得出她刚出生时的狼狈相,只有三斤多一点,笤帚疙瘩大,姥姥就讨嫌说,连个小猫小狗刚生下都比不了,这个讨命的孽障还不知道能不能存活下来成了人。


  幸运的是我奶奶二凤竟然在那个饥馑的年月活了下来,和他同胞的兄妹倒是出生时健健壮壮,可是不知后来咋搞的相继夭折了几个。奶奶二凤长到八岁时,辛亥革命爆发了,开始流行男人剪辫子女人放开裹住的小脚。奶奶也学着门楣高一点的女孩放脚,可是一旦缠上的小脚哪有想得容易,缠足是痛苦,想放开也没有那么容易。二凤的性子急,干脆免了第二次痛苦,索性也不放了。


  这样在张家长到了十五岁,二凤看着身边的姐妹们一个个离开了自己,因为村子里封闭家里穷,为了家人的生存,姐妹们走马灯似地走出了大山做了童养媳。


  我们高家在云峪所在的张庄乡开着个炼铁窑,二凤的爹就在窑上烧炉子,他早就见过我叔伯姥姥带着我叔伯爷爷小根来过窑上,就生拉硬扯地想和条件好的高家攀亲,便求窑上管理账务的牵牛老哥撮合,谁知还很遂愿,我叔伯姥姥同意了,二凤也就到了我们高家成为我的叔伯奶奶。


  二凤刚到我们高家的时候,还没有灶台高,可是娘临出嫁前就交代嘱咐他一定要勤快,二凤便执意要为婆婆洗碗刷锅,够不着灶台,她只好踩上木凳子,一次不小心没有站稳,连人带锅摔在了灶台下,滚热的洗碗水不巧洒在了她的额角,幸运的倒是没有碰伤身体,可是滚热的水把她的额角汤伤了,死了一层皮,从此二凤左边的额角明晃晃的,在夜晚就像幽幽的月晕。


  我的叔伯爷爷小根虽然个子不高,但长得腰圆膀宽,刚开始在炼铁窑跟着丈人学看火炉子,什么时候该生料进炉膛了,他眼疾手快地推进,什么时候火候到了,该出炉了,他小心翼翼地把红红的成品拉出来,把盛放铁水的锅筒子用工具轻轻地倾斜,粘液一样稠密的铁水便在他肉乎乎的指尖修长的手下准确无误地流淌在模具中,然后一把把镰刀、斧头、犁铧、锄头就这样在他的手下跳跃着诞生了,在清水的冷却下,成为明晃晃的坚硬无比的农具,而后到了市场上到了农民们手中。


  叔伯爷爷小根热爱炼铁的工艺,热爱红彤彤的铁水映照下的时光,更热爱温柔贤淑的二凤,他白天在滚热的炉子里渡过惊心动魄的时光,晚上回到高家崖则喜欢拉着二凤的白皙的小手给他讲白天里的故事,然后和二凤在向晚的微风中躺在老槐树下看天空浩瀚的星光。每每这时,小根就认为这是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刻。他甚至想得很远很远,包括什么时候他可以和二凤像牛郎织女一样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然后在月光下和他们追着萤火虫玩。


  刚过了十八岁的生日,他们的长辈就安排他们圆房了,那一夜小根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那么天真,原来做男人不仅有天下最难最难的事情等着你处理,还有最美最美的事情等着你消受,这样想着的时候,小根就觉得上帝是公平的,也是富有仁慈心的,大概是担心人类被枯燥的生活失去兴趣,才赋予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柔情和欢乐。


  很快随着小根的身体长高长粗,高家的炼铁窑也长高了,从一个增加到五个,还有随着幸福的日子一起膨胀起来的二凤的肚子,这一切让小根情绪陡增,特别是看到二凤隆起的肚子,他享受着就要做爹的惊喜。


  秋风卷落沙枣树上仅有的几片树叶的时节,二凤临盆了,顺利地产下一个男婴,这让小根欣喜不已,也让高家上下激动万分。因为小根被高家的长辈推为炼铁窑的掌柜,他后继有人了,当然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


  小根为了让孩子将来能够承继事业把高家的生意做大,请乡里的绅士给孩子取名兴隆,这小兴隆很是讨人喜爱,不到一周竟然什么都会叫了,而且不认生,谁抱在怀里都不哭,成为高家院子里快乐的风车,他到了哪里,就把快乐传到了哪里。


  但这样快乐的日子没有多久,炼铁窑里出事了,一个伙计可能是夜里打牌一宿没有休息,不慎栽进了红红的炼铁炉子。小根是正爬到二凤的白花花的肚皮上游走了一通准备逍遥的时候被人叫开门的。听说窑上出了人命,他马不停蹄披了皮袄就走。


  高家崖离张庄不远也有八里,坐着送货的马车到了窑上,小根赶紧指挥伙计们坐马车去通知死者的家属,很快家属来了,看到丈夫下身被烧成一个肉团,妻子号啕大哭,小根赶紧招呼人劝住女人停下哭喊,并承诺一次性给家属抚恤二百大洋,并安排她的孩子到窑上后勤干活,妇女这才罢了啼哭,听从安排离开窑上。


  处理完死者的后事,小根回到家里已经是后半夜,早上醒来的时候突然觉得浑身像灌了铅沉重得怎么也起不来,二凤赶紧叫来村医,村医说高掌柜得的是重感冒,给开了几味中药,煎服了还是不见好,二凤急了,派人到镇里请太医,太医说得的是高烧,喝错药了,又折腾了一个礼拜,不仅病情没有控制,小根除了感冒发烧,胸脯也憋得厉害,就是出不了汗。这样下去就要被活活憋死,二凤当机立断安排把小根抬到马车上夜里赶紧点亮马灯向通往县城的大道疾驰。


  县城里只有美国人开的友爱医院还亮着灯,一个讲着生硬汉语的美国大夫用听诊器仔细地检查了一阵,然后冷静地说,你们怎么不早些把病人送来,恐怕有些迟了,不过我会尽力的。二凤慌神地问,他得的是什么病?美国大夫眨眨蓝色的眼珠子回答,是病毒性流感,如果能够出了汗还有救,如果……


  随行的高家的人把即将瘫软在地的二凤扶起来在外面等,小根被推进了挂着红十字标志的治疗室。


  半个钟头后,小根被护士用手推车退出来,已经听不到他沉重的喘息了,空气仿佛窒息了,出奇地宁静。


  二凤冲到车前,小根只有一口幽幽的气息了。


  美国大夫歉意地解释,我们已经尽力了,对不起,你们来晚了,有什么遗嘱就安排吧,病人不会过了今天晚上。


  二凤和高家上下再请求大夫,大夫也只能沉默了。


  他们只好把小根抬到马车上,趁着月色回到了高家崖。果然没有到天明,小根就咽气了,才活了四十二岁,二凤哭得死去活来,她才三十六岁就守了寡。


  后来二凤让小叔子帮着长大的兴隆又经营了几年炼铁窑,就赶上了全国解放,公司合营改造,炼铁窑被收归集体经营。


  二凤一直没有改嫁,就守着高家的大槐树院落,一直活到改革开放,她恪守妇道,和睦乡里,看着兴隆娶了媳妇生了孙子,孙子又有了重孙子,八十岁时因为心脏衰竭倒下再也没有起来,院子里除了槐花的馨香外,只有二凤左边额角明晃晃的伤疤在秋夜的月色下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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