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蔫其实不叫老蔫,他姓年,应该叫老年。但自从他不在村子里当干部,就叫开了老蔫,人们每每见他赶着羊群过来,舌头一卷,就说老蔫都下工了,然后抬起头望望落日的余晖说,咱们也该回家喂脑袋了,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妻去了。土路上只能听到老蔫咒骂羊的声音,只能看到他甩响羊鞭用赶羊铲抛出土块驱赶因为贪吃离群的羊在路面上腾起的轻烟。
老蔫其实并不蔫,可自从村子里流行开什么海选后,他就被落选了,准确一点说是他自个儿在换届大会上提出让镇里来的领导去掉他的候选人名字,他谦虚地反复解释自己老了跟不上形势了,再占这个位置对村子的发展不利,村民的利益会受损。就这样他从此就退出了龙潭村的政治舞台,为此他还高兴了几天,唤来几个一起搭档在原先大队干村委的哥们喝下几杯高粱白后拍拍爬满野草一样汗毛的胸脯说,我老年自十八岁从队长提拔当副书记兼职副村长以来三十多年了,大家都知道我的性格,我这个人要干就一杆子插到底,我分管调解、红白喜事、农业那会儿,谁家敢在协调后再干架,谁家敢违反村规大操大办,谁家敢因为贪玩耽误农事,不过这些都是老皇历了,好,咱们干了这杯!我这人是有原则的,往后你们看我老年,绝对不会再插手年轻人的事情,咱这叫共产党人的风格,干就激流勇进,退就不参政事!你们说老年做不到?你们错了,要是我食言,你们看,我就做羊倌!
果然老年后来就食言在龙潭村落下了话柄,他也就不知怎地做了羊倌。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自从三柱当了党支部书记、九生干上村长后,不知他们从哪里领来了南蛮子,刚开始村民也不知他们要干什么,后来细心的村民发现那伙叽叽喳喳的南蛮子在村子的西头岭上开来了几十辆哼哼唧唧的黄色的人高马大的机器设备,听曾经在东北当过兵的黑虎说,前边有锯齿状的兜兜的那叫挖掘机,村民们忽然明白原来他们是来村里挖煤的,为什么放着好好的耕地不种植,要挖煤,他们几个成群结队闹到了大队,三柱和九生轻松地笑笑解释说,
这个你们就不懂了,这叫退耕还林,是上边的政策,你们不信,看看这个文件,说着把文件从文件柜里拽出来撂到办公桌上,村民们一看红头文件傻了眼,左右没辙只好来找老年。
老年听了村民们的反映,急火火地放下手中的报纸去找三柱,个把钟头村民在大队部外头只能听到老年的发火大喝声,后来老年看三柱做不了主,又去找九生,九生推说是镇里领导的主意,他又不顾路远,搭了辆拖拉机到镇里去找杨乡长,到了才知道杨乡长要调到别的乡镇当书记,不忍看杨乡长脸上的难色,他又去找魏书记,
魏书记表面上说,老年,你老了退居二线就不要再为村里的事情多费心了,你干了三十年也该歇歇了,新一届村支两委领导退耕还林是贯彻上级党委政府的决定,你就不要再存疑心了。
老蔫从镇里回到龙潭村,当村民们去他家里问他上访的结果,老蔫的妻子说,你们看不见他都已经输了十瓶液了还没有醒过来。老蔫得了脑血栓,村里的医生说,多亏他婆姨给看的早,要是耽搁几天,老蔫恐怕就会永久性瘫痪,在床上打发余生了。
老蔫在床上一躺躺了七七四十九天后,终于能够下地了。下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村民打听南蛮子在村里退耕还林的事情,村民淡淡地一笑置之,什么退耕还林,纯粹是扯淡说瞎话,本来是采煤,还要找个借口。
老蔫将信将疑,身体逐步好转后,他便说要到村里要好的一个羊倌大兴的羊圈去买几个羊羔,婆姨想了想放几只羊不为家里经济,让老年跟着羊运动运动也好,便同意了他的想法。大兴看老年实在想要羊,便说老叔在村里当了一辈子干部,对我家帮助不小,我的婆姨还是您帮着讨下的,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干脆你赶四只小羊走吧,就算是我的心意。老年怎么也不肯,大兴只好说,大叔,干脆你先赶走这四只小羊,等来年它们下羊羔了,你再还我。老年只好应允。
从此老蔫做起了羊倌,每天天刚放亮就赶着羊羔上山,太阳爬上土墙才赶着羊回村。他觉得自从自己从村支两委退下来后,村子里的变化太大了,邻居间的争吵多了,为个煤灰堆水渠厕所也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一家的亲兄弟也不走动了,有的还闹着要分开祖坟,你说祖宗怎么能够分开呢,他有些看不惯弄不明白。让他看不惯弄不明白的事情很多,条件好的人家孩子做个满月也上三八席,老人出殡还上二八席带鸡鱼,这不是大操大办挥霍浪费吗,怎么没有人管管。还有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啦,放着肥沃的土地怎么就荒得蒿草长了一人高,整天价忙着搓麻将,最让人看不惯的是小闺女新媳妇也聚在一起熬夜耍,点一回炮上五毛钱。听说一个媳妇因为贪玩常常耽误男人的吃饭孩子的上学,没少挨公公婆婆的奚落男人的毒打,可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现在的人们究竟怎么啦,他想不明白。
南蛮子在西头岭挖完了煤,在土堆上平整出一块地插了个广告牌子标着市新农村无公害蔬菜基地,发动村名承包基地,不明就里的村民竟然有人去承包了,老年就在卷着黄土的朔风中咒骂,人家都把你当猴子耍了,你还要喜兴地在人家的锣声中托着盘子绕场替人家收钱。
老年是从那时候开始不再对村里的事情发表评论,真正成了老蔫的。
从此他开始和羊对话,他打心眼里觉得羊比人更通清理,他累的时候躺在土坡上,羊给他挠痒痒;他的眼睛刮进风沙时,羊给他用舌头温柔地舔拭;他欢乐地奔跑时,羊像他的孩子小时候一样跟着他天南地北地撒欢。可是孩子们大了,考到了外边,分配到城市,娶了媳妇也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小家,他们住上了高楼,不想再回满眼黄土的山村。他知道孩子们为了前程打拼是忙,可是他知道他们已经远离了山村,渐渐淡忘了山村。要不是牵挂他们老两口,孩子们永远想不起回来看看。还是羊好,不会离开他,尽管不会说话,可它们懂你的眼神心情,只要时间长了,他觉得羊能够看懂他的心情,他也能够和羊用眼神对话。
老蔫愿意就这样和羊白天在太阳下的草坡上满世界跑,仿佛跑来跑去他就变得年轻了,心也畅快了,夜里听羊睡觉的呼噜声,并且在这些朦胧的呼噜声中入睡,他甚至在梦中变成了一只羊,和他养的羊在村子的山坡上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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