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塆的隔壁娘一双裹脚算是罕物了，尖尖的像跳芭蕾舞女孩的脚一样。
　　
　　隔壁娘十年前就说：“塆子里的风水是鲤鱼跳龙门地脉，祖坟山是金钩挂月，老枫树清泉老井下边的小溪是一条水玉带，像嫦娥奔月图一样。老辈人说一代要出一个美女。上代是西玉姑，嫁到了县官。这代要算玉莲家的三女儿了，这细笛子女伢可逗人爱。”
　　
　　这龙门就是桥堤的桥眼，接住了大幕山常年流下的那口清泉，这清泉夏天冰凉冬天冒着热气，桥下的小溪流向蓝河港。站在台头山上望见那弯曲的溪水就像一条飘拂的白玉般的绸带。这月亮便是离塆一里地远的金钩挂月形状的山．嫦娥便是一代又一代的女人了。
　　
　　玉莲连生了三个女儿，都是隔壁娘来接的生。到三女儿快满周岁的时候，她一尖一尖地蹬着尖脚来跟玉莲说：“玉莲呀，你三女伢也该取个名了，这伢嵬长得多秀气，我说叫笛子吧!这伢的声音多清脆,活像竹笛发出的声音。”
　　
　　玉莲听了说：“隔壁娘我真难为你了,就叫这名吧.连生了三个女的,孩子他爸说还要生个嵬，你看负担多重呀。我说管它的,我还要贵重她,这伢过几天抓周你要来呀……”她们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阵子家常,到隔壁娘临走时玉莲又说：“抓周你要来哟!”
　　
　　“来的。”隔壁娘出了门还一连串重复说着走了。
　　
　　那天,正是四月天。阳光暖得宜人。笛子外婆家的人提了几篮子向笛子贺周岁的礼物：新花衣、长寿面、红鸡蛋。衣是衣食富足；面是长命百岁；蛋是圆圆满满。
　　
　　隔壁娘一进玉莲家的正堂就说：“哎哟！玉莲婆屋的好讲礼呀！我细笛子嵬就是有福气。”“玉莲啦快把笛子抱出来抓周哇！”玉莲抱着笛子出来就示意笛子叫隔壁奶，笛子呀呀学语地叫“－隔－奶。”乐得隔壁娘咯咯地笑。
　　
　　隔壁娘她这时好像一个热心的导演一样，指划着玉莲家的人拿来一个新的圆形簸箕正正地放在大方桌上，簸箕上铺上了绿色的绣有金黄色龙凤的缎子被面。隔壁娘如数家珍似地叫玉莲拿来算盘、小称、小铜锣、硬币、毛笔、小帽。隔壁娘又说“还要把笛人爸的小笛子拿来。”隔壁娘把这些都一一摆在簸箕上的四周，每放一件都要呼上一句：“算盘是长大了有算计；小称是称心如意；铜锣一响黄金万两；硬币是家财万贯；毛笔是读书高升；帽子是当官戴顶；笛子嘀嗒兴旺发达。”然后玉莲把笛子放下来坐在正中，像莲花宝座的童女一样。笛子先是拿到了小竹笛，众人跟着隔壁娘笑着呼出吉祥好听的话。
　　
　　说来也快，当时间的指针指向一九六０年五月，小笛子已是扎着一对小辫子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了。
　　
　　五月的天说变就变。那是一个不平常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风呼呼，雨刷刷。一阵闪电一阵炸雷。小笛子家只有一间土砖屋和紧挨土砖屋的小厦子。土砖屋的布瓦有的早就被暴风雨掀动了，几处雨水从瓦缝滴在楼板上咚咚响。小笛子的大姐和二姐被笛子爸唤起传大盆、小盆放在楼上接漏。风雨愈来愈大，土砖墙在颤动，玉莲抱起笛子来到小厦子，煤油灯放在灶孔里。笛子问玉莲：“娘，我们怎么在这里？我好怕！”玉莲紧紧地把笛子依偎在怀里，贴在胸口上：“儿呀，娘在你别怕。风停了雨住了就好了。”
　　
　　第二天天晴了，笛子站在门口看天上雨后的彩虹出神。忽然笛子的隔壁叔叔来跟玉莲把信：“玉莲，你隔壁娘过身了。落气时还念她的四两粥。”玉莲抱起笛子就走，放下笛子就扑在隔壁娘未寒的尸体上哭开了：“我苦命的娘啊！你七岁被人拐骗到富人家当丫鬟，受尽了欺侮。你十六岁嫁到陈家生儿育女，隔壁叔四十六岁就走了，家庭的重担压在你的身上好艰难。五年前你才到兴国找到了娘家，日子过得轻松一点就碰上了这没吃的年份。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忘记不了。我把你当作亲娘。娘呀，我苦命的娘呀！你前天还给了一把米给我叫我熬粥给笛子吃，你自家挨饿到闭眼……”玉莲足足哭了半个钟头。
　　
　　第三天隔壁娘出葬了。笛子披着白布在大人中间送老人上山。在笛子心中隔壁娘就是她的亲奶奶。每到夏天晚上乘凉时，笛子就跑到隔壁娘的竹床上，隔壁娘总是摇着老蒲扇跟笛子赶蚊子，谈一些《狼外婆》类的闻，吓得笛子往隔壁娘的怀里扑。隔壁娘还隔三差五地给笛子送些用小麦杆子编的小草帽类的东西。时不时还给芝蔴饼类吃的东西。
　　
　　隔壁娘死了，笛子越长越聪明漂亮乖巧了。玉莲心想这是隔壁娘在天之灵在保佑笛子，所以每逢清明节玉莲总是提着鱼肉、香纸、纸花，带着笛子来到隔壁娘的坟头敬上一敬。
　　
　　一九六三年冬，笛子上学了。姓陈取学名燕姗。在笛子的想法中，读书是她很有兴趣的事情。老师讲的课她接受特别快，记忆力很好，课文读过是过目不忘。门门功课都是满分。一个月后当了学习委员，第二个月加入了少先队。
　　
　　一个机会使笛子学起了吹笛子。笛子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村里来了一群城里人。那时管叫这伙人为下乡知识青年。他（她）们第一次在村里人面前展现了尼龙袜、香肥皂、以及刷牙时从嘴里泛起的白色牙膏泡沫。这些，在当时村里人还是到冬天才穿老布袜、用土肥皂、用食盐洗牙的年代，确实是件奢侈的事情。他（她）们一有空就吹拉弹唱、写诗、写小说。
　　
　　笛子一般大的小学生们经常凑到知识青年住的门口看热闹，在笛子他们看来城里来的人好快活。在这伙人中有位女的叫甘霖的相中了笛子。甘霖人长得俏美，唱歌好听，吹得一手好笛子。在一次笛子听她吹的时候，甘霖把笛子吹孔的唾液擦掉后有意递给笛子说：“你来试试。”甘霖简单教了笛子的姿势方法。果真笛子拿起笛子一吹就吹响了。清亮奇妙的笛声深深地吸引住了笛子。
　　
　　一天，甘霖对玉莲说：“你给笛子买支笛子吧！她吹笛子的样子才好看。”玉莲笑着说：“甘霖妹呀，难得你看上我家笛子。卖猪了就买。昨天晚上还吵着要啦！她学得出来吗？”甘霖接着说：“她肯定是个人才，有出息的，你就等着吧！”
　　
　　玉莲想：择一个笛子不上学的日子把肥猪买了。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玉莲叫道：“笛儿呀，今天你在后面赶猪到食品所买，买了钱再到街上给你买笛子。”等笛子出来只见她娘把那头在家喂养了一年多即将拉去买掉的猪的背上摸了几下。笛子看了也难受，跟她娘一样舍不得。
　　
　　猪一称有两百多斤，按当时的价共买了一百多块钱。玉莲带着笛子到文具店子用五元钱买了一支竹笛，用二分钱买了一包笛膜。
　　
　　一月后，笛子就会吹以第三孔为“多”的“多来米发梭拉西”了。当笛子十四岁时，甘霖教这位楚楚动人、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少女的笛子演奏格外勤心。
　　
　　每天早晨和晚上，笛子练笛子就站在大枫树不远的水井边，小溪的桥洞是天然的回声器。她的笛声从村头响起，悠远地回落在广阔的田野和附近的山头村庄。寒冷的冬天，她的双手手背冻肿得好像肉包子。但丝毫动摇不了她苦练笛子技能的决心。
　　
　　大约二年后，笛子对竹笛这门乐器的技巧都掌握了。运气方面她能气沉丹田强弱得当。单吐、双吐、三吐、花舌音发得干净利落。指法训练更有独到之处：水的阻力比空气大，她不仅在笛子上练，而且要在水井里提一桶水上来，把双手伸到水里，食指、中指、无名指六个指头不停地弹动出水花，这样在平常吹奏时手指会灵活有力。一天，笛子到镇里上高中之前来向甘霖告行。甘霖打量着心爱的笛子想：我童年的梦想就是当一名笛子演奏家，看来就靠你实现了。甘霖说：“到高中你肯定被选进文艺队。在那里经常准备演出。这件红褂子送给你，作为我送给你上学的礼物。”笛子的眼睛有些湿润，说：“老师，您留着穿吧！”甘霖执意要笛子穿上说：“哟！多漂亮呀！人要衣装。”甘霖接着说：“到了文艺队后你的笛子会吹得更好。不仅要会伴奏，而且还要独奏。你要练习几首独奏曲。”
　　
　　一九七八年九月一日，是笛子入学的日子。在一个小小的村庄里，那时考中高中到离村十里之外的镇上读书是件了不起的事。笛子第一次出远门有些舍不得她娘玉莲，扑到玉莲的怀里想哭。
　　
　　那天一早，微风吹动着老枫树树梢上的嫩绿叶子，一对喜鹊站在老枫树它们自己搭的雀窝上亲吻着，喳喳地叫。笛子她爸一头挑着被盖和脸盆等用品一头挑着米，笛子跟在后面出发了。玉莲和甘霖站在老枫树旁目送着笛子上学。
　　
　　笛子到学第二周教音乐的胡老师找笛子说：“陈燕姗同学，根据我们了解你会吹笛子的特长，决定吸收你加入文艺队。如果你同意，从明天的课余时间起请你参加练习。”笛子腼腆地答道：“谢谢胡老师！”
　　
　　第二学期学校文艺队到附近的山村演出，笛子的笛子独奏是最精彩的节目。笛子演奏的曲子是《扬鞭摧马运粮忙》。在场的一位老大娘听后说：“这是谁家的姑娘？长得真好看。吹起笛子时那对小辫子还经常耍动。嗨！好听，心都开了。”
　　
　　笛子在吹奏《扬鞭摧马运粮忙》曲子之前，头脑里总是闪出那刻骨铭心的一幕：笛子的家乡是有名的“粮仓”。这里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上生长着黄了又青、青了又黄的水稻。笛子是乖巧的姑娘，每当金灿灿的稻谷成熟的时期，也正是笛子放暑假，她都会帮助其父母来收割稻子。一次笛子不小心左手小指被鎌刀“嚓”的一下割了一个口子，笛子“哎哟”一声，痛得她钻心，鲜血流了出来。笛子的爸爸到田塍扯了一把止血草揉成砣子敷在笛子的伤口上血才止住。笛子的爸妈心痛地催着笛子回家休息。笛子在回家的路上，她望着成片沉甸甸的稻穗觉得它格外珍贵。
　　
　　笛子有了参加农活的经历，这对她理解《扬鞭摧马运粮忙》的内在含义有了厚重的感觉。当她吹奏《扬鞭摧马运粮忙》时，把农人劳作的艰辛；丰收的喜悦和欢乐；一路快马扬鞭运送粮食的场面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九八一年八月二十日，是笛子难忘的日子。这一天，笛子报考的中国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收到了。全村人互相转告：“笛子要到北京去读书啦！”
　　
　　笛子赴京前，全村户户都送来了鸡蛋或糯米，甘霖把她一支紫竹的笛子送给了笛子。笛子的父母东筹西凑为笛子准备齐了五千元的学费。在笛子上学前，玉莲把笛子带到了隔壁娘的坟前说：“笛子隔壁奶，您保佑笛子长成人，她明天就要到北京去读书了。今天来敬敬您。”笛子跪在坟前，未等玉莲说完早就咽泣流泪了。在回家的路上，隔壁娘生前的容貌在笛子的心中始终没有抹去，笛子在心中用笛子吹起了哀乐。
　　
　　笛子带着她父母和全村人的祝福来到北京，按《录取通知书》标明的路线，找到了中国音乐学院，报名后被分到器乐系竹笛班。
　　
　　第一个寒假笛子不能回家，要参加学院的春节联欢晚会演出排练。但笛子特别想家，便写信给家中叫她妈玉莲到北京来陪她，更重要的是让玉莲来北京玩玩。已经是农历腊月二十四小年了，玉莲带上很多农家的年货乘上了到北京的火车。第二天早晨笛子在火车站接到了玉莲。母女俩高兴得都想哭。
　　
　　玉莲第一次到北京，她被宝贝女儿笛子带着到了很多地方。王府井大街、故宫、八达岭长城、颐和园。玉莲心里充满了幸福。
　　
　　腊月二十九晚，中国音乐学院的春节联欢晚会在学院的音乐大厅如期举行。玉莲她作为学生家长参加。当笛子独奏《荫中鸟》结束的时候，掌声齐刷刷地响起，玉莲被激动得泪水噙在眼眶里差点掉下来。
　　
　　晚上入睡前，玉莲说：“笛子，你那鸟叫真像我们家山林里好多鸟在叫喊一样。你是怎么学的呀？很苦吧！”笛子说:“不苦，妈！我喜欢吹笛子。学校里的训练大厅才好啦。我每天都要在导师的指导下练习二个小时。”玉莲说：“儿呀，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呀！明天过年回家吹给你爸听，他心肯定会乐开花。”“嗯！”笛子轻声应道就入睡了。玉莲看着笛子甜蜜的睡相心里有说不清的滋味：有满足；有心疼；有幸福。
　　
　　笛子在刻苦的学习和训练中度过了三年。这第四年就是进入毕业阶段了。而音乐系毕业生的毕业论文要结合自己的专业创作一首曲谱。在笛子的心中早就酝酿了反映家乡广阔田野的曲子。她欣然拟题《田野的早晨》，用三天时间完成了提纲，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完成了这首笛子独奏曲的草稿。
　　
　　笛子的毕业论文导师王一飞是中国著名的作曲家、笛子演奏家。在审听《田野的早晨》后，连说了：“好！好！好！”。对第三段提了稍加润色的意见后。写下了如下评语：“立意深刻，旋律优美。把笛子的技巧运用得非常自如，是迄今为止最美的笛子曲章。”
　　
　　可谁知道笛子在创作前还根据《田野的早晨》的意境写了一篇文章：
　　
　　引子：初夏，我站在绿色的田野上。初升的太阳刚刚跳出地平线，光芒普照在漫野禾苗的露珠上，如铺满珍珠的地毯。远处有男童放牛时偶尔传来当地的歌谣。
　　
　　第一段：有人划着小船在湖边放鸭，鸭群里发出的翅膀扑打水花声、觅食声、“呷呷”叫声汇集成一支田园交响曲。有人在荷塘里取藕，有人在担秧，有人在栽田，有人在家里烧饭使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
　　
　　第二段：老农驾着老水牛在犁田，一片开着紫红色小花的红花草即将翻埋在土块下慢慢地变成肥料。这世世代代人耕耘的土地，被一辈又一辈的农人的汗水浇洒得乌黑肥沃。几百年的老枫树还在挺拔站立着，田野上绿绿油油的庄稼不断地更替生长。不老的田野是生命的摇篮。
　　
　　第三段：在禾场，有人在赶着牛用古老的石磙碾谷，这打场的丰收喜悦挂在农人的脸上。有人向鱼塘撒下渔网，拉起来都是活蹦乱跳的鱼儿。这是一个广阔富饶的田野，这是一个轻雾缭绕的田野。
　　
　　在王一飞从教的经历中笛子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他把笛子的毕业论文《田野的早晨》作为优秀作品推荐到音乐出版社《笛子曲集》发表。
　　
　　笛子因出色的成绩毕业后被分配到中央民族乐团，任首席笛子演奏家。被海内外誉为“中华金笛”。
　　
　　一九八八年十月的一天，笛子应邀随团赴国外演出。在美国卡内基、奥地利维也纳金色大厅。笛子都连续演奏了《扬鞭摧马运粮忙》、《荫中鸟》、和《田野的早晨》。笛声清脆悠扬，时而亲近沁人，时而深远空旷；时而低旋回肠，时而高亢奋进；时而万马齐喑，时而百鸟争鸣；时而高山流水，时而碧波荡漾；时而呢喃叙事，时而如歌如诉；时而悠荡山峦，时而奔放飞翔。每场结束观众都回报以热烈的掌声。好多外国人说：“中国的竹笛，太神奇了！”
　　
　　半月过去了。当笛子乘坐在飞往祖国的飞机上时，她望着眼下棉绒样的白云，顿时浮想联翩。她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养育她那村庄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