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想为老秋伯写篇文章，老人去世快二十年了，我经常想起他。这位模样古怪，敢说敢为，任劳任怨，正直善良的老人农村不多见，是一位让人很难忘却的老农民。老秋伯自嘲劳碌命，前生是头老黄牛，从早到晚不停不歇。他真像一头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和血，将毕生心血都献给了自己的家园和儿孙。近代江南农村政治经济变革与这位老人一辈子的悲欢哀乐息息相关。他默默无闻的一生和渐行渐远的背影，折射着近代农村嬗变的进程。

　　老秋伯个子矮小，佝偻背，长条脸，钩鼻鼠须，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透着浑身劲道。老头嫉恶如仇，看见什么不痛快事就嚷嚷，是村里有名的“破嘴”。他说话有点结巴，却妙语连发。我对老牛说，老秋伯貌似颟顸却机敏狡黠，形容怪异而心底坦荡；他的言行性情、穿戴模样和同一辈人都大不一样。我们该庆幸当年见到了吴越地区传统农民中一位不可多得的遗老。这是我多年来在苏浙皖农村走了不少地方，观察了许多老人后才明白的。老牛笑我没去社科院工作可惜了。

　　老秋伯的穿戴城市里是见不到的。他平时身穿近膝长的深色粗布大褂，宽腿布裤，脚踝布条扎腿；鞋子按时令气候变换：草鞋、布鞋、棉鞋和雨天穿的木屐。冬天，老人头戴罗松帽，脚下芦花棉鞋，一身对襟大棉裤袄，腰上围着蓝布密褶竹裙。田间阡陌上走来一位怪模怪样的老头，冲你嘿嘿微笑，惊异之余，你会觉得时空倒转了。我在乡下只看得两位这样装束的老人，一位是老秋伯，一位是比老秋伯年岁还大的老人。这两位老人去世，终结了一个时代。

　　每天清晨，他起身最早，竹园里松土、自留地里拔草、喂猪喂羊；或是背着自己做的竹篮、饭罩等竹制品赶集。我们吃好早饭准备出工时，他背着一篓羊草回家，再急匆匆地赶着出工；有时在集市喝一碗小酒，回家路上踉踉跄跄，老远都能听得那嘿嘿笑声。为了多挣点工分，老秋伯不听儿子劝阻，早工、晚工，一个也不拉下。下雨天老头也闲不住，搓草绳，做草鞋，编竹篮。逢队里开会，他倚墙就睡，喊也喊不醒。

　　我们下乡的那几年，正是文化革命高潮，江南农村没有文攻武卫和打、砸、抢，但四处红旗招展，时而口号震天，别一番景象。六九年春天大兴效忠风，愚昧荒唐。政治队长叫阿兴，一个很少吭声的小伙子，老秋伯的堂侄孙，整天斜背个语录袋，出工、收工时带大伙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吃中饭时还到各家抽查——全家人站成一排，和尚念经般的喊一遍“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而后坐下吃饭。

　　村里最不愿受这份罪的就是老秋伯，大伙念语录喊口号时他躲得老远。儿子媳妇天天叮嘱老人：“不要多响，外头不要瞎讲！”老头一肚皮火气，私下里问我：“秀才，你念的书多，历朝历代阿有哪个皇帝要老百姓天天喊万寿无疆的？”我说历朝历代没有的。“那为啥要这样呢？”老牛在一旁说：“领袖伟大呀！你老秋伯不肯喊万寿无疆，大队书记要来找你嘞！”老头小眼睛发亮，说：“来就来，我倒要问一声，皇帝一国之君，百姓供百姓养，为啥吓得老百姓话都不敢讲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