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达修肝硬化住院已经半年多了，腹水抽了多少次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最后是抽一次管不了几天，肚子又涨了起来，肚子鼓得象只仰天躺着的青蛙。他已不能再享受仰躺着，四肢伸展，伸腰舒筋骨那种舒服的感觉了。病床摇得几乎成了直角，他就这么仰坐着熬生命最后的日子，呼吸越来越困难，疼痛越来越厉害，什么样的止疼针，止疼药似乎都不起作用了，主治医生对他妻子说：“现在能用的药都用了，能用的办法也用完了，癌症现在世界上没法治，现在医院这个条件，连止疼也没有办法了。腹水一旦上升到压迫心脏的位置，田科长就自然停止了呼吸，趁现在他还能言语，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事要安排，对组织和领导还有什么要求，就赶快劝他说吧，晚了就来不及了！田科长也算是辛苦一生，失落一生，老实人一个，对革命没功劳也有苦劳，想不到最后死在气上？”

　　他妻子文松杨早已泪如雨下，但又不敢哭出声音，在丈夫面前还得装出平常的样子，痛苦与悲伤只能自己默默的在心里承受！

　　田达修对自己的病情十分清楚，这么痛苦万分的活着，还不如早一日死去的好，他后悔自己能自理的时候，咋不多要几片安眠药吃下去！现在想自己解决自己的生命已不可能了，只有在痛苦中被癌细胞煎熬尽生命的最后一滴油！

　　当个妻子文松杨把主治医生的话传达给他听时，他一脸平静，但心里的疼痛只有他知，静了好长时间只说了句：“谢谢你！对不起你！”就闭口不再言语。

　　但他心底有一个痛彻入骨的恨，说出来有用吗？没用还说干啥？让这恨随自己一块入土去吧！

　　他在时昏迷时清醒中又熬过了三天，第四天上午９点钟时，医生下了最后病危通知。电话打到了矿部，正主持生产调度会的吴金林矿长立即宣布休会，带全体与会人员奔赴医院，跟田达修作最后的告别。路上吴金林说：“田科长能安心的走吗？”

　　办公室主任老谢说：“难说，那件事一直压在他心里！”谢主任说的“那事”，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又都在不同的场合说过自己的看法，至今以扣他５０元工资结束，但田达修一直上告不服！

　　吴金林那时还是分管安全生产的副矿长，对“那事”不是定论者。在这种时刻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心里肯定有想法，所以大家一时不好说什么。

　　到了医院按顺序分批进病房。主治医生，护士几个人在做最后无效的抢救。文松扬早已哭干了眼泪，几个儿女围成一团哭成了泪人。田达修已在最后的弥留之中，但呼吸尚未停止。文松杨贴在他耳朵上一字一句的说：“达修，矿领导和同志们来看你了，你听到了吗？听到就睁一下眼……”如此反复贴着耳朵轻声，但清晰有力，如同夫妻间那种贴心柔情蜜意的耳语着。大家站在床边静静的看着他，大家心里都十分清楚，这时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最后的告白是一种形式，但也不乏同志们间的友谊与依依惜别之情！

　　病房内一时竟沉静了下来，似乎落一根针都能听到，等了一会田达修没有反应，主治医生说：“田科长生命特征已在消失，恐怕撑不了多久了，不会再有什么反应了。”

　　正在大家静静等待之时，文松杨又紧贴他耳边用极其轻细外人无法听到的声音说着什么，外人只能从她的嘴型在动，判断她在说着什么！奇迹竟在这一刻出现了，田达修本已灰青铁褐色的脸，竟慢慢变得红润　，继而从眉宇间印堂开始，渐渐泛起一抹夕阳一样的红光，慢慢的整个脸盘都映出了那红光！这脸盘大家是熟悉的，那是在他情绪激动，心情兴奋时而固有的！　　主治医生说：”田科长在回光返照，他想把最美的面容留给亲人、同志和朋友们！”

　　正在家惊奇之际，他的两个眼角竟然流下了两行清泪，顺着面颊缓缓流向耳边，文松扬想伸手抚去被主治医生轻轻挡了一下，听诊器在胸前移动＃了一会儿才说：“心还在跳！”

　　两行泪变成了泪珠。挂在眼角处久久不向下流！就在大家疑惑之时，又一个奇迹出现了，田达修竟慢慢睁开了双眼，眼内饱含着晶莹的泪水，眼珠虽不会转动，但直直的盯着前方，好像在传递心中的一种企盼与想往！但他不能言语，谁又能猜得到他在这最后弥留之际想什么呀？吴金林俯下身低声但很亲切的说：“田科长，有啥话你说吧！”此时此刻他知道这样问似乎是多余的，田达修已不可能回答。但他心里觉得既然心还在跳说明生命还在，说不定某个感官还有感知，只要他能听到，就对逝者是一种安慰，是一份情感！但田达修始终没有反应，就这么两眼睁着停止了呼吸！

　　他在企盼什么呢？他想看到什么呢？谁也猜不到！

　　把他抬进太平间后，护士在更换病床用品时，发现被单下有一个小本子，一枝圆珠笔，就拿着交给了文松扬。当时文松扬正处在悲痛之中，顺手装进口袋里。按历行惯例，当日夜间矿领导要带党委办公室、工会、财务科、劳动工资科，总务科等部门的负责人去亡者家中，一是看望慰问，二是与亡者亲属商谈后事处理事宜。其实这也只是个形式过程，后事处理费用国家早有明文规定，谁敢破例突破？企业活动的范围就在慰问金上。根据死者的平常贡献，家庭困难状况，可以略微宽松放大些，但也必须找出个能令人信服，以后又无人能比的条件才行。大家进了文松扬的家，房子很小，作为吃饭待客的那间房，还摆着两张单人床，这肯定是两个儿子的床了。几个人一进去把小房塞得满满的。坐床上的坐床上，坐小凳子的坐小凳，还有几个人只得站着。文松扬叫女儿提来瓶水，又端上盘炒瓜子，但谁也没心喝，没心吃。

　　工会主席老程先来个开场白，这也是惯例，他是老资格不说，且处理这事经多见广，经验丰富，随机应变能力快而强，能给领导作最后的表态铺平道路。程主席讲话不紧不慢，有板有眼，基本是三步走不变，先讲慰问词，二讲国家自治区的有关政策，三讲矿上的规定以及处理此类事情的惯例。他刚讲完慰问词，文松扬就打断他的话说：“程主席，下面的你就别讲了，我和老田也都是老干部，也跟着你处理过几次这类的事，那些我都懂。工作这么多年，党的培养不会忘的，相信我文松扬的觉悟，绝不给组织和领导提一丝一毫的过分要求，要是那样这几十年的党员不是白当了吗？现在只向领导提一个老田的生前要求，生前他无处说无处提，受冤屈在心里，他那病就是气出来的呀！”说到此她泣不成声，抽泣了好久才又说：“他临终前那一刻的回光返照，他停止呼吸还大睁着两眼，是盼望领导能给他个清白的说法呀！”又痛苦悲伤的不能继续说下去了，停了阵稍稍平静后才又说：“他生前一直闷心里，连对我也不说，走后护士才在床单下发现这个小本子，你们都看一看吧，求领导在下葬前能给他个说法，是他真错了还是冤他了！”

　　大家结果那小本子传阅，吴矿长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情，他知道心里的事是藏不住的，尽管你千方百计的掩饰，但嘴角、眼神，脸上的微微一动都能反映出内心一瞬间的活动。吴矿长已基本掌握了几个部门领导的想法！本子传到了他手中，他慢慢一页一页的翻看着，每一页都是同样的内容，字数也不多不少。每一页的笔画都显得极为费力，但又横平竖直撇捺勾点有板有眼，唯恐看着不好认！那几个字是：５０元，毁我人格，冤！冤！冤！冤！！！恨！恨！恨！！！

　　吴矿长看着看着心不由得紧缩了起来，泪无声的滚出了眼角，这件事他知道，但当时无法参与其中处理，现在他虽时矿长了，但如果处理却非易事。他在沉思，他在思考眼前怎么给文松扬一个暂时能接受的答复。他用眼神扫了一下跟他来的部门领导，希望能有一个站出来打圆场，解解围。可他们都平静异常，毫无表情，都等待着他这位此时此刻的最高领导表态。这时文松扬开言了：“大家都看了，你们说老田的要求高吗？吴矿长我知道当时处理这件事时你没参与，但现在你是矿长了，应该能处理了吧？共产党特别讲认真，今天来的都是共产党员，有错必纠是党的原则，这事到底是不是老田的错，你们最后要给死去的人一个说法吧！让老田闭上眼心无遗恨安静的走好吗？”说着说着放声大哭，双膝跪地直叩头，儿女们也一起跪下齐声大哭！

　　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流泪！几个人好不容易把文松扬和几个儿女扶起，安慰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吴矿长只好表态了，“文大姐节哀，保重好身体，照顾好儿女，田科长已走不能复生，咱们活着的人还要生活。田科长的那件事虽已过去五年，今晚我们回去连夜开会研究，明天一定会给你个答复。但你要理解这其中的复杂及其难度，只要我们尽心了，公平了，就是对田科长的信任，就是对你最大的安慰，希望你能体谅！”

　　他最后几句话的伏笔是，这是一个翻不过去的旧账，口头上表示个说法即可，他相信文松杨能理解。

　　回到矿部会议室，大家都觉得饿了，办公室主任自告奋勇去弄吃的，但每人必须自掏５块钱出来。打电话通知纪检委书记，保卫科长，还有当时参与处理这件事专案组的两名办事人员，可惜当时专案组组长已肝硬化死了。人到齐时谢主任已把吃物弄来，几个烤饼，几包榨菜，炉子上的水已开，大家边吃边议开了。吴矿长说：“这件事可以说在座的都心知肚明，有的还是当时参与调查处理这事得人，过去已有定论，推翻重来再下个新定论恐怕不行，不推翻又怎么有个新说法，还是就按原决定跟文松杨说？不管怎么样今夜咱们这几个人得拿出个说法，让死去的活着的都能接受，让死者安心的走，活着的安心的活。大家都敞开心，顺直肠子的说，不要说模棱两可的话，也别转弯抹角讲看法把问题踢给别人，实在为难不表态也行。”这话三点核心是明确的，一是要定个说法；二要考虑死去的田达修和活着的孙墨画；三要态度明确。

　　这事发生在五年前，那年８月的一天，田达修，孙墨画，夏奎德，冷芳新四人同车去塔城办事，同住地区招待所，早饭后各去办各的事情。中午吃饭时田达修说：“你们谁带的钱多，先借给我５０块，回到矿上就还。上午去印刷厂订办公用纸差５０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