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存在的,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并不存在。”麦鸾娇喃喃地对身边的榕树说。这是一棵年代久远的古榕,飘着长长的根须,茂密的榕叶下透出缕缕阳光。麦鸾娇就站在高高的断崖之上,在古榕的树荫底下,披着阳光的碎片遥望家乡。万里晴空,断崖下薄雾浮动,清风轻抚她的衣裙,在她的脖子后面,发髻边缘的青丝闪着亮光飞扬。
三年了,麦鸾娇每天收拾整齐,穿上粉色的碎花长裙,将乌黑的长发盘成螺髻,然后轻轻走上鹅卵石小路,直到望乡崖顶回望家乡。走在路上,她的心情会慢慢变得浓郁起来,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不是走在一条鹅卵石铺就的洁白小路上,四周不是一点红一点黄的小花隐现,而是走在自己的心情之中,没有路,没有花草,只有沉沉的雾色,她好象是在雾气之下行走,又好象是在雾气之中漂浮,她觉得自己好象就要化开了,浓雾之中或许有一个粉红色的曼妙身影,或许只是一片白色弥漫。有时候她无意地露出微笑,这时她就是今生来世中最美丽的女子。
每次都要到走上望乡崖,麦鸾娇才会觉得眼前开始明朗。她看着断崖下的远方,星星点点露出熟悉的影子,似乎有了什么明确的事情要做,心绪不至于那么茫然无着落了。是了,她要回望家乡。麦鸾娇总是一站就是一天,只有崖上的古榕陪伴她的身影。
平时她只是回望那些熟悉的影子,浓郁的心情会慢慢再将她包裹,可是今天不同。三年来,每年这一天崖下就要举行集会,有人舞蹈,有人哭泣,歌声、火光远远地传来。每当这一刻,麦鸾娇就像忽然置身高崖下自己每天遥望的场景之中,那些熟悉的事物忽然就清晰地出现在身边。
三年了,这是最后一次了。
断崖下祠堂里早早摆好了丰盛的祭坛,白色的烛光在桌面上摇曳。麦鸾娇看到白发苍苍的女儿被儿女搀扶着走近祭坛,没走几步就开始号啕大哭,同样白发苍苍的儿子手捧纸元宝默默跪下。她看到成群的孙子、曾孙们出声或不出声地哭泣。像往年一样,麦鸾娇感觉自己就在家人们身旁,她想去扶起女儿,想去摸摸曾孙的小脸,想拉起衣袖擦去所有人的泪水,可是她无法靠近任何一个人——竭力伸长了手臂,却与众人相隔如永世般遥远。一股痛彻心扉的悲伤凭空涌起,重重地笼罩在她身上让她窒息。
忽然,麦鸾娇看清了伸在面前的手臂。这是自己的手臂吗?近百年的沧桑,手臂上的肌肤却变得晶莹而柔滑。她抚摸自己的脸,脸颊上岁月的皱纹似乎消散于空中,指尖所触的每个位置都温润而有弹性。三年来,麦鸾娇第一次发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变化,她吃惊极了,微微张开了口四下张望。
“咚!咚……”祠堂里鼓声猛地响起,麦鸾娇回过神来,看到喧嚣的鼓乐中,祭师开始在祭坛前舞唱,歌舞中追忆母亲养育子女的艰辛,感叹着儿女留恋母亲的深情,甚至拟演了另世的魂灵于望乡崖上,三年不愿离去的情景。突然祭师悲鸣一声:“娘啊!你魂归极乐吧……”祠堂里所有人都忍不住放声大哭!可麦鸾娇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她被那个忘情舞蹈的身影深深地吸引住,着迷地看着那个舞蹈的身影悲鸣之后由慢变快,由沉重变得轻盈……
天黑了,麦鸾娇发现自己其实哪里都没去,一直都还在古榕之下,看到家乡在高崖下隐入朦胧,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转身离开。路上,她觉得有什么又开始浓得似乎要化开自己的身体,这一次的力量前所未有的强大,吸引了麦鸾娇整个身心,让她想起了崖下的舞蹈,觉得这种感觉真好,就不知不觉地扬起嘴角微笑。
麦鸾娇穿着粉红长裙,在望乡崖上一条鹅卵石铺就的洁白小路上行走,她的身影慢慢地越来越透明,成了一团粉红色的光雾。在她的身后有一点红一点黄的小花,透过粉红色的光雾变得清晰,最终点缀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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