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爷今年一百零六岁,是村子里年岁最老的长辈。他近日身子不大舒畅,每天鸡子叫时,几十年来没掉一天的,在村子转一圈的习惯,也放下。那间村子里最高大的楼房,青石板从村口密密排到门口的那栋楼房,古旧陈腐一如百年老村的路面,如同阴沉沉的天,重重在压在村子每一个角落。
那是幺爷住的房子,村子老祠堂,近百年来一直矗立在那儿。年头年末,村子里管事的人,雷打不动的齐聚在这儿,听幺爷说一些古旧老事,总能让他们悟出一些道道来。听说,解放前,村子从来没走出一个能人,让县里县外一提到这个村子就知道的人;解放后,一提到这个村子,省内多数地方,总有一些会心一笑的说,哦,那个村子,有幺爷的地方么。他的心愿达成了么?
能够不沾一丝半星泥土,雪白的布鞋穿在脚上,轻轻松松的走到县城里,这样的心愿,怎么不可能呢?
村子坐落在山旮旯里,那是一个边远偏僻的小山角。笔直的崖陡峭的山峰,阴沉沉一年难得见到光亮峡谷,若无若有的潺潺溪流声才算是打破这儿的寂静。石头紧紧的挤来挤去,瘦弱的树为了取得一点营养扭曲着身子,尽力的抢得一丝水一星阳光。黑的石,黑的树,在弱弱的亮光下,一线扭来扭去的蛇,盘旋着尽力向上伸去,伸展的身子总是被山岩压下,穿行在黑黑的山林间。那是村子唯一的路。
据说,选择在这儿,是幺爷在解放前最大的贡献。然而,这也是幺爷一身最大的遗憾,是他念念不忘地心事。村子里年纪长的一辈子人,年头年末聚集在一块,总能从村子里那家孩子爱读书,说来幺爷花大价钱抢来第一个会文化的兵,那是民国十九还是二十年的事呢。刚刚回到村子里的幺爷,是不是刚刚放下的枪的土匪?他为什么飞一样的跑回家?铁样的身子立在村子里,几天后悄无声息地搬到山林的深处,是粗枝大叶的老幺么?十几岁的娃娃到三四十岁的汉子,老幺在外面混得风声水起还是不如人意,村子里没人知道。只是,在那个枪声比花炮声杂乱,人心比河水混浊的年月,老幺让大家有了一份安心的岁月。
从那时,老幺每天总在几间树棚石屋边转转,转来转去,树棚变成泥砖石瓦的高房,石棚却成为最威猛的祠堂,年头年末,大家自然都聚集在老幺的家,簇拥着他坐祠堂最中心的位置。老幺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走出这个穷地方,回到老家呢?
轰隆隆的炮声隐隐地振动着山岩,日本鬼子抢站了我们的家,老幺悄悄从外面抢来的会认字的先生,在祠堂那间偏房里教书时,常常眼睛瞅着窗户,那儿悄无声息立着老幺,嘴里说一些孩子们听不懂的话。后来,那位先生被幺爷送走了。然后,一条大路距离这个村子十几里的地方,南来北往的车子,提枪北炮的汉子,挤挤嚷嚷地声音,打破了这儿的寂静。从村子到大路,杂草丛生的密林,险峻陡峭的石壁,一条蛇样的小径盘曲而行,那是幺爷第一次送出打的那头黑熊,给车子上打日本鬼子的士兵踩出来的吧?路似乎在不经意间成型时,日本鬼子也跑回老家了。
那个夜晚村子里很静,一队人马来到祠堂,抱着枪就那么闭眼睡着了。里面似乎有当年的先生,或者有先生认识的人,那些提着枪的人走时,幺爷送了很多粮食,那是祠堂里留着准备渡荒年的。再后来,又来一队人马,幺爷组织村子里汉子,为他们做事。这儿有一条路就好了,队伍里一位北着短枪的人说。是啊,为了没有路,我们来到这儿,到了啥时候,让我们修一条路,放心大胆的走出这儿呢?
似乎在幺爷说这句话不久的日子,变天了。不再半夜里提心掉胆地想着拉兵拉夫了。据说,解放了。放心过日子的时候到了。山崖间的小路似乎也变得宽阔了许多。修一条路,哪怕只有一尺宽也好啊。而老幺不知不觉钻出几丝白发,成为幺爷。不再用幺爷抢先生教孩子们读书,一位县里派来的先生,文化很深的样子,每天说一些幺爷听得懂的话,让村子变热闹起来。幺爷在先生聘请下,也在先生说是教室的地方,那间祠堂的杂物间,教孩子打算盘。算盘珠子清脆响亮的声音,几十年后还回响在村子里,那一批孩子,成为第一批走出村子,成为吃皇粮的国家人了。据说,就是因为他们会打算盘的。
老家早就没了,那些地方住满了后来者,那些人远远近近的沾亲带故,总不能把他们住的地方抢回来吧。而且,这儿也住了几十年,感情深着咧。幺爷在教室里教孩子们时,常常说一些村子里的事,这也是先生教给他的法子,爱家爱国的情感,就是在悄无声息地家常日子里渗透的咧。修一条路,幺爷在最后,先生要说下课的时候,提到村子里最大的事。
那条大路上,时时有脆脆的汽笛声传来,站在祠堂边,那处村子里最高的地方,十余里外的公路,有一小段可以看到闪过的车影。村子的路渐渐变宽的日子,那条路上的车子也渐渐多起来,一批批村子里的孩子也长大。他们一个又一个走出村子。
幺爷老了。能不能把车子开了村子里呢?幺爷低低地念叨着。
那条路在悬崖峭壁间穿行,狭窄,仅仅三尺宽的样子,路面是坑坑洼洼的石头棱,偶有一处却是斜斜的坡面,那是最坚硬的岩石,实在没有法子了。可路,总算是修成了。什么时候,能够把这些地方都打通呢?幺爷背着手,围着村子转时,嘴里念叨时。
在幺爷百岁诞辰的时候,那些走出村子的人,带着他们儿子孙子回来了。还有一批机械,然而,那条路就成为平平整整的路面了。不再有一点点斜斜硬硬的石坡。一辆车子,小车,几起几落的在村子里波动着,停在幺爷房子前,悄无声息地,躬躬敬敬地,等着幺爷走出他的屋子,带他进县城去。这是第一次不动脚就到远远的地方。
幺爷看稳稳当当的立在车子前,一点也看不出年老昏花的样子。轻轻地说,人老了,经不起山路的巅簸啊。那一行长长的车队,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在幺爷百零六岁的时候,水泥路面通到这个县内最难能达的村子,小路全是最坚硬的岩石的地方。"村村通"这个新名词在小山村孩子嘴里蹦出来。当然,村子也就同几名年纪老了,舍不得离开自己几十年老屋的人。其余的人早早的搬到那条十余里外公路边的新楼房。只有一些读书的孩子,时时到这个据说是他们逃难避灾的老屋看风景。偶尔,有一些孩子从父母口中知道幺爷的,也会围坐在幺爷身边,听他讲故事,那些与同电影电视里风险有趣的故事。那是真的吗?孩子们清亮的眼睛盯着幺爷,你不会糊涂了吧?怎么会有那样的事发生呢?
幺爷很不舒服,他身子在孩子走后一直不畅快的样子。清晨起床后第一次没有围着村子转一圈了。第二天,村子的场院上停满了小车,连那条通到村的小路上也几乎挤满了车,大家围着幺爷的家,静静地等候着来自县内最有名的大夫的诊断。老爷子只是心情不舒畅,大夫说,身体没什么大毛病的,大夫又说,我几十年从医,从来没见过身体这么好的老人咧。再活十几年也没事。院子外清脆的童音,嬉笑声和打闹声
一年级的小偷,二年级的贼,三年级的靓哥没人陪,四年级的情书满天飞,五年级的鸳鸯一大堆。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
第二天,幺爷永远的走了。谁也不知道幺爷为什么身体不舒畅,甚至于造成他不畅快的走了的原因。他的心事不是达成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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