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娟子穿着新衣服，依旧扎着朝天的马尾巴。这一次马尾巴上添了一朵红花，粉红的那种。娟子在我前面走着，一路上都哼着那首“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的歌儿。我不会哼歌，但却喜欢听，尤其是娟子哼的，她的嗓音很甜，我这样想。我和娟子的心情一样，一路的高兴，因为新学期到了。

　　

　　娟子和我去学校要经过很长的一段路，过小河，走小路。小河的水很清澈，因为天一直晴着。小路在此时节格外平稳。经过的一段路边，有一些坟，坟上刚刚挂上了纸钱，坟土也刚刚被泛新。娟子和我是小跑着经过那一段路的。

　　

　　娟子叫我表哥。我只叫她娟子，这大概是习惯。从早上醒来，我们就在一块儿。娟子家和我家只隔着两堵墙。两家的房屋背挨着背，中间隔着一条浅浅的排水沟。

　　

　　娟子和我到了学校，将书包扔在教室外的窗台上，就去约伙伴们。娟子和伙伴们扮作小鸡，我又习惯地做回了老鹰。快乐就这样开始了，笑声此起彼伏。在太阳晒得差不多有半竹竿高时，老师才到了学校，麻利地打开了教室门的锁。我们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朗读起“春天到了，花儿开了……”一遍又一遍。半节课还没过，娟子就走上了讲台，脚步很慢。全班同学都停止了朗读，不约而同地盯着娟子。娟子脸蛋红了，声音在颤抖。但最后还是完整地背诵完了那篇课文。老师微笑着，然后拿起红笔，在娟子的课本上划了几下。老师说，娟子又是第一个能背诵的同学，大家要好好学着她。娟子走下讲台，回到座位上。我和娟子是同桌，我低头看娟子，她的额头尽是汗珠。我低声说，你真行！娟子说，很紧张，心扑通扑通的响自己都能听见。我有些不服气。绷着脸说，我不紧张就是不喜欢背。其实，我是背不下来，无论那一篇课文。

　　

　　娟子拿着我的书，让我试试。差不多试背了一节课，但我只背下了一句话“春天到了”。

　　

　　放学的路上，娟子走在我的前面，又哼起了歌，依旧那首“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她哼着哼着，不知怎的竟然咬了自己的舌头。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娟子也笑了。娟子让我哼哼那首歌，我一哼就跑了调。娟子说，“春天”应该是这样唱，而我却是那么在唱。我的声音很高，足够吓跑躲在路旁草丛中的田鼠，也差不多可以惊吓到在小河里嬉戏的鸭群。她不厌其烦地，一边又一边地教我。我就是哼歌很难，而且有些厌烦哼歌，却娟子还是教我。可怜的是娟子劝诫我时竟然说漏了嘴，说我像头驴，笨的已经差不多了。

　　

　　我一赌气，拔腿就径自跑回了家。娘给我又做了一碗荷包蛋面。娘让我多吃点。娘常对爹说，娃念了一天的书，下午还要去山沟里找大牯牛，应该让娃多吃点，而且每天都得吃荷包蛋面。娘是家里最疼我的人，我常常这么想。我坐在木椅上，津津有味地吃着荷包蛋面。说真的，不是面特别香，而是我真的很饿。早上醒来晚了，娟子催的急，早饭就胡乱地吃了。

　　

　　这时，娟子娘来到我家，说娟子到家后一直在哭，边哭边说都是自己不好，不该说别人的短处。娟子娘还说，娟子到家时鞋子裤子都湿透了，问她怎么搞得。娟子只说，没事。娟子娘走后，我笑了，喷了一桌子的饭。娘教训我说，“吃不言，睡不语”。我心里很高兴，心想娟子你惹我就有你好受的。

　　

　　娟子小我一岁，长的古灵精怪的。说真的就学习比我棒。也正因为这她在院子里很受大人们的喜欢。娟子的缺点，多着呢。她不会自己过河，走河里的石步时总要我扶着，就是扶着也偶尔会踩进河水里。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熟睡，娟子就又将宁静的院子吵醒。她在我的窗外，一个劲地喊,“平哥，起来了，妈说快八点了”，八点是最令我感到糟糕的字眼。娘在我的旁边，一再劝我吃完一碗米饭，我却只吃了几口，酸菜土豆丝汤倒是喝下了一碗。我吃饭的时候，娟子在娘的身边，要娘给她再梳一个小辫，还不停地问娘扎在头发上的花好看吗。而后，娟子就一步一声“平哥，我不好”地跟在我的后面，我们向学校走去。

　　

　　这天，天依旧晴朗，阳光十分明媚。一路上，娟子都没有哼歌。在过小河时，我习惯地拉着娟子的手，扶她过了河。

　　

　　（二）

　　

　　在河的对岸，娟子冲我甜甜地笑了，我也笑了。似乎那时河水也笑了，哗哗地流淌着。

　　

　　过了清明节没多久，桃花梨花都开了，山谷里处处布满了绿色，处处弥散着花香。也就是在这个季节的时候，娟子头发上别得那朵粉红花的主人，娟子的小姨出嫁了。出嫁的那天，吹吹打打的声音响彻了满山谷，远远的就能听见。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和娟子都去了娟子小姨家，但没有看到娟子小姨。娟子问她娘，小姨人呢？娟子娘说，晌午时小姨就被接到公婆家。我对娟子说，晚上小姨就回来了。娟子娘一脸的正经说，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哪能说回来就回来。娟子娘接着说，最快也得到端午节才回来。娟子哭了，很厉害地哭着。我问娘，啥时是端午节，娘说三个月后。娟子听后哭得越发厉害了。

　　

　　娟子特别喜欢小姨，小姨也最疼娟子。小姨每次出门回来，都给娟子买些头上扎的花，另外还常常带上几颗甜甜的奶糖。娟子的小辫上，老扎着花，那些都是小姨给的。

　　

　　娟子哭一会儿，停一会儿，又哭一会儿。而且一次比一次哭得伤心。娟子娘急了，对娟子严厉地说，大喜事不许哭，小孩子更不许哭。娟子和我到了院子的桃树下，在大石头上坐着。娟子说，好想好想看见小姨。一阵风吹过，几片桃花飘落下来，落在我和娟子的头发上，悄悄地飘落到我和娟子的手掌里，粉红的颜色。

　　

　　在桃树下，我惊奇地发现，娟子很像娟子小姨，脸蛋红红的，左右各有一个小小的酒窝。不过此时娟子的眼睛肿了，泪痕在红红的脸蛋上添了几条黑黑的竖线。

　　

　　在晚上。娘对我说，娃，你要好好念书。娟子小姨就因为在乡里念了初中，才嫁了一个好人家。我问娘，娟子小姨嫁人干啥？娘说，长大了你就明白了。娘而后笑了，很幸福的样子。

　　

　　娟子小姨，个儿比娟子娘高，挺瘦的。脸蛋总是红红的。她说起话来，温柔得如同睡在早晨的被窝里。娟子小姨曾经最爱给我们讲故事，有嫦娥，有七仙女，有白雪公主。有一次，娟子小姨讲“白雪公主”的故事，娟子听到最后，哭了。奇怪的是，我老觉得没意思，怎么也没有爹讲打仗好听。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河里的水倒很凉爽。每当不上学时，小河里总会有许多小伙伴洗澡，捉鱼，捉虾，逮螃蟹。这时候，娟子会和我们一起去河里玩水。在几天后，不知道是谁给娟子和其他的几个女娃讲了悄悄话，她们再也不和我们一起下河，任凭我们再三呼喊。

　　

　　虎子，贵娃，和我都不习惯。先前男娃女娃分组捉鱼的比赛无法进行，还有些别的。河岸上，柳荫浓郁，柳枝蓬松的几乎要遮蔽整个河道。

　　

　　睡梦里有时会梦到了以前。河滩上，被太阳炙烤的沙子熟睡了。此时，河里的鱼特别多，有大的有小的，小的只有指甲盖大，但小的比大的多。可恨的是，大一点的鱼不容易逮住。想尽办法终于将大鱼围到石板下，可正当双手合拢时，那家伙就敏捷地溜走了。我们一转身，一个趔趄滑到在河里，浸了一身的水。虎子提议说，给鱼来个抄家。话未落脚，我们便将大大小小的石头，抛上了岸，河水差不多混浊了。在河岸上，我们等待着河水由混变清。在河岸的大石头上，我们坐着，光着身子，用力拧着湿透的衣服和裤子。而后，柳树上被挂上了一个又一个大大的“柳絮”。

　　

　　河水清了，许多鱼停留在原先有石头的地方。虎子说，用力砸。“一，二，三”，石头齐下。但终因河水有些深，鱼一个也没砸中，倒是我一不小心，石块从手掌滑下来砸在了脚上，一时间脚背接近深水的蓝色，也接近夕阳的红，是紫中有红。

　　

　　快过端午节的时候，娟子小姨真的回来了。娟子小姨在前面走。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在后面跟着，手里拎着口袋，鼓鼓的。说他英俊，主要是他个头高，穿得干净整洁，尤其是头发清楚地分成了两半，左一半，右一半。我是在放学的路上看见她们的。娟子小姨扎着的辫子不见了，头发短短的。前额齐额长，两耳处齐耳根短。红红的脸蛋变成了白扑扑。虎子说，娟子小姨的胸怎么那样。我惊奇地发现她的胸很突。但却不知为什么。

　　

　　（三）

　　

　　农历六月，天热得让蝉在枝头，从早到晚一个劲地干吼。即使这样，天也不留情，依旧热着。整个晌午，学校都不上课。回家吃过午饭，娟子就要去学校，并约我一块儿去，我没有同意。而是习惯地和虎子，贵娃，顺着河玩，摘刺草莓吃，抓螃蟹，捉鱼。几天后，就到了期末考试，那天上午考语文，下午考数学。晌午回家吃过午饭，虎子，贵娃和我一碰面，就说又去河里玩。我挺惦记考试，因为爹说数学考七十分以上，就给我买个专门网鱼的网。我很不想去，但贵娃说，考试时让我看他的卷子一定可以考八十分。是的，贵娃的成绩比我们都好，尤其是数学。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便和他们一起去了。

　　

　　在河里不知道玩了多久，衣服湿了晒干了再玩。河边的草绿油油的，柳树一个比一个更加的枝繁叶茂。太阳似乎被硬硬地架在了火炉上，没有商量就扣在了我们的头顶，毒辣辣的。在贵娃催了好几次后，我们才爬上河岸。匆匆跑向了学校，发现教室外没有一个人，除了几个老师站在教室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