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比较传统的人,从来不起花心、见异思迁,更没乱过方寸。然而他的艳遇特多,所以我悄悄称他做“桃花仙子”。
他的花栽得好,奄奄一息来他家后没有几多日子便花繁叶茂。是花的天生朋友吗?盆里的花喜欢他,如花的女孩也喜欢他;连梦也与别人不同,恍惚中这朵“花”会变成了那朵“花”,再一眨眼又成了另一朵。
第一朵青梅竹马中的“小桃花”
儿时他穿件小皮袄,头戴一顶小瓜皮帽,白净的脸高挑的个,笑时半眯眼。
他不会欺负女孩,邻居小玲特爱和他玩,有时一起摘青青的小桃玩,有时一起用小竹竿当马骑,竹杆系片小纸能逗彩蝶翩翩;真正是青“梅”竹马。小玲喜欢他家的桃花,常要他摘几枝。她脸蛋水红白嫩,盈盈笑意像初绽的桃花。他叫她“小桃花”。
小桃花常常要他背去山坡那边玩,两只手箍在他脖子上紧紧的。她比他稍大,却总小哥哥的叫得好亲热,有时还把他的小瓜皮帽戴在自己头上。
小哥哥背时她调皮淘气,用小手呵得他脖子痒痒的,或把桃花插在他小瓜皮帽上:“小哥哥当新郎咯,小哥哥背新娘子哦”。有时她把花瓣粘在他的额头上:“小哥哥长了三只眼睛,小哥哥长了三只眼睛嘞”,他乐意小桃花捉弄自己。他从小丧母,土改后父亲病逝,寄养在姨妈家。姨妈忙农活,小桃花成了他最好的伴侣。
他随哥哥离村时小桃花一直站在村口,眼睛红红的,不见了影子才回家。那时还是孩子,不懂情事,喜欢一起玩罢了。
第二朵互关互爱的“蕹菜花”
中学时从山里来了个女孩,开朗、活泼。因为离家远许多不便;他常帮助她,缺什么便回家取了给他。
她也帮他,人家叫他“小瓜皮帽”她便拉开架势。掰手劲男同学掰她不过,她把架势一拉,便没谁敢欺负他。一次病了是她背去医院。她很用功,当了学习委员,学习上也帮他。
寒暑假回家时,他拿早点省下的钱买水果糖给她,假日后她也从家里带瓜果给他,还摘来紫盈盈的蕹菜花。她说最喜欢蕹菜花,他也说最喜欢蕹菜花,还半眯着眼睛轻轻的说:“我就叫你蕹菜花!”
女孩喜欢他叫这名字,哪知,她的父母早把他许了人,初二放暑假后再不许她上学。
第三朵志同道合的“喇叭花”
初三一个女同学和他共一张课桌。那女同学善解人意。有时带早点给她,说是买多了吃不完。她还为他承担责任,一次老师批评他忘记带作业本,便说是自己借了忘记还。
他们常一同参加文娱活动,合演的《兄妹开荒》得了奖。中学毕业时有个文艺单位招生,她邀他一起三个同学一同报考。他们考取了,相处得很好。
她邀他去公园他却不肯。“喇叭花”以为他还没开窍。其实是“瓜皮帽”压着,才进单位不久没考取的那同学写匿名信说他们在谈恋爱,差些被清退。
这院子是个旧花园,小桥流水、假山鱼池、花红叶绿。假日三三两两在假山玩。那年代对青年要求很严。喇叭花和几个人入了团,他出身不好参加不了。想赶快入团保住饭碗是头等大事,常主动打扫厕所,不敢和她在假山旁说话。喇叭花耐不住寂寞,去了别家开放。
第四朵情窦初开的“白玫瑰”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朵。皮肤白皙,明眸皓齿,同学给起个外号“白玫瑰”。
“白玫瑰”美丽温存,只是有些小心眼,爱哭。这朵是他失去后最遗憾的,多年思绪绵绵、魂牵梦绕。但遇见时连招呼都不打,不愿意想起往事。
他们从小是邻居。可他懵懂,没有向她说些什么。或者害臊,又也许是家庭成分不好不敢说。他胆小脸皮薄,连手也没敢拉过。
待情窦初开又正阶级路线飚狂,她父母嫌他是“地主崽子”。“花在身边不在意,待花欲飞恨当初”。分手时他如万箭穿心,躲在被子里饮泣吞声、珠泪偷弹。“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他有志气,“好马不吃回头草”“天涯何处无芳草”“哪家楼台无明月”;后来和白玫瑰偶然遇见也不忍相望,悔恨交织。
第五朵生离死别中的“梅花”
梅花出生在梅花开放、大雪纷飞日子,出生前一天母牛生了小牛,父亲给她起名牛妹。上学时一老学究为她改名雪梅,合古人“寒梅弄雪”意境。
雪梅是他嫂子的表妹,文革“串联闹革命”时住在他家。哥哥嫂嫂喜欢她朴实、勤快。因为失去白玫瑰后的空虚很快便和雪梅好了,在公园互诉衷肠,还商量将来接父母来城里。不料他心爱的雪梅在革命串联中意外落水。
第六朵战斗情中“黑玫瑰”
“炮打司令部”高潮中,他和另一女孩结下了战斗情。他们以假夫妻的名义作“地下工作”竟弄假成真,如同革命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
“黑玫瑰”性格开朗,在“战斗”中坚韧、机灵。最困难时常常举着大旗站在队伍最前列。她皮肤黑黑的,人家半玩笑称她“带刺的黑玫瑰”。他下了决心,“有花堪摘直须摘,莫待花飞空摘枝”。
他恨白玫瑰嫌自己的出身不好,要找个出身比她还好的。她不是真的嫌他,是装腔作势,自己二十出头情窦已开,他却那么木讷,想激激他却弄巧成拙。发现他和黑玫瑰好,扑在他怀里大哭一阵。
他怕被旧情动摇,心里默默的念着天天念的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害怕“最高指示”不灵验,便尽量躲开她一些。
一哥们请他吃早点,回来路上吞吞吐吐的要他把白玫瑰介绍给他,正好顺水推舟,白玫瑰气得边哭边骂边用两只拳头捶他的胸脯。
知道死灰难复燃,她便和那人好了,还常对别人说他并不好。有人背地里笑,狐狸没有吃到葡萄嫌葡萄酸呢!
他留恋白玫瑰却并不后悔:黑玫瑰是真正的工人阶级出身,她家还是工商业呢!
战斗胜利之际他们学习“火线入党”,马上火线结婚,从此享有了“刺”中的快乐:“美枣生荆棘,甘瓜抱苦蒂,利傍有倚刀”,他不后悔,自得其乐曰:“悲莫悲兮生离别,乐莫乐兮新相知!”
第七朵火红艳丽的“石榴花”
石榴花的那一半不争气,爱混迹赌场。她只好一人形影相吊。商海中成绩斐然,于是怡然自得。
她一好友“琵琶重抱”后十分幸福,一次次晓之以情、以理、以利。石榴花怦然心动,又想起了他。她挂电话约他。听说他受不了黑玫瑰的利刺,叫他一起聊聊天、散散心。
报考这个单位时认识他的,那时正二八佳人。他已工作三年,考试前给过她很多帮助。虽然她后来去了商业部门也还常惦念他,喜欢他为人诚恳热心。
她年届不惑,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如火红的石榴花,丰满而青春靓丽。他履约去了她家,如触电般心律忽然加快。
她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也递给他一杯。他没要,只喝了饮料。喝白兰地后她不再“犹抱琵琶半遮面”,直抒心仪以身相许,要他离婚,房子存款都留给妻子。
他承认有点烦他的妻子,争争吵吵中也闪过劳燕分飞的念头,连儿子也说,何苦生拉硬扯。他常常如喝了五味茶甜酸苦辣麻。
石榴花说话声音甜甜的带有磁性,圆圆的脸,像石榴花绽开有强烈的魅力。
石榴花有些醉意了,故作娇态倒在他怀里,他胸口扑扑跳。怀里一股暖流传来,酥酥麻麻的。他怕石榴花忽然泄漏春光,惊悸而起,说妻子就在楼下等着,飞快起身告别。
不能!千万不能忘记自己的黑玫瑰。他在街上偷眼望着窗口那一动不动的身影。
第八朵风情万种的“野玫瑰”
和黑玫瑰三十年相濡以沫,已近“花甲之年”。不料一次出外,野玫瑰向他吐露真情,说自己爱他,还特喜欢他成熟老练。
他喜欢她丰满的身影,茫然的神情,水汪汪的眼睛!有时候想避开,工作中又不能不经常在一起。
“文君新寡”的野玫瑰,走路时一束长发随着踩着高跟鞋的节奏,秋千般左右晃荡,风情万种从晃荡中常常向他袭来。同事们半开玩笑的叫她野玫瑰,赞她魔鬼身材。她叹息白有一身风情。
野玫瑰约他去聊聊。他一进屋便见沙发上摆着舶来的画报,动人的玉体风骚迷人。野玫瑰见他时时望着,便一本本挪在他面前。还取来一枝玫瑰插进他胸前口袋里。
黑玫瑰热情豪放,声音脆脆的。身上有种不同一般的美和难于抗拒的风韵。她很有个性的,高兴时一声声叫“老师”,不高兴时叫十句也不搭理。如果同事逗着好玩,要他们抱一下,她会一把抱住,在他胖嘟嘟的脸上猛亲一口。一次天空渐黑,她忽地把他抱住,吓得他赶快抽身。
野玫瑰为人仗义,人家有麻烦她敢打抱不平。不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那种人。她笑的时候又秀又媚,有时却一脸冰霜,有时十分温情,有时却会一脚过去。一次她不等“桃花仙子”明白便投之怀中,泪痕斑斑的以心相许。
他想自己已快花甲,人家可是风情万种,怕终久水火难容。他看着她会心跳,可没有勇气接受。他对自己说:哪能几十年前看着那边风景独好,几十年后又看这边风景更妖娆!
他想多看会儿她迷人的眼神,多听听她动听的声音,可又想快离开,怕禁不住那魅力,可几次屁股才离开沙发就又贴紧沙发。
他想起古希腊的柏拉图老人,不妨柏拉图式的爱一回吧,不会对不起黑玫瑰的,犹如十几只兔子在胸口七上八下,声音微颤,眯眯眼更眯眯了,呼吸急促起来。野玫瑰百般展示、千般煽情,他望着,望着,听着,听着,想着,想着,呆呆的,呆呆的。不知道是脑子里、心脏里,还是血管里在躁动。
过了一会儿,野玫瑰忽然猛瞪他一眼,掐灭香烟用力掷在地下,进卧室去了,“多情却被无情恼”。他茫然,捡起烟头放进烟灰缸,悄悄走出房门。在屋外,听到杯子和大理石的撞击声。
在街上,他回头望,又回头望,再回头望。窗口没有她的身影。他从上衣口袋抽出那朵玫瑰丢进树丛中。
呵呵!以后可别惹这事。他不理解,为什么人家对他如此青睐,已近花甲之年却让他心醉又更让他心碎。
他想起三十年前的熊熊革命烈火中。晚矣!即便刺扎炭烤,也只能看成打是疼骂是爱。他想起“瓜皮帽”给人闭气的感觉。不能忘记黑玫瑰接受了自己,保护了自己。
不听柏拉图的,洋人不可靠,应当相信月下老人,老人已经用红丝线拴过的便应当无怨无悔,无论胸口有多少兔子在躁动。
老弟的故事颇曲折又令人感叹。他并不风流倜傥,从来坐怀不乱,严守“享福受苦在一起,神仙羡慕好伴侣”。当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常常和一霎那的动摇抗争,心跳时摁住胸口,克制再克制。
“桃花仙子”的艳遇是命运使之。俗语曰:“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植柳柳成荫。”晏殊有诗句“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老弟深会其意。多年交往,这篇送给老弟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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