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虽然人们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好转,单车依然是主要代步工具。单车样式也从过去的直梁的笨重到弯梁全链盒的轻便,有了很大的改观,赛车和山地车也开始出现。
那个时期她正好随单位的同事们在外实习,驻地和实习单位有一段距离,周围许多的人买了自行车,或新或旧。一起实习的几十号人来自不同地方,是分批去的。这样外向型的年轻人首先有了新的朋友,并很快融入周围环境。
她不仅沉默寡言,还晚熟,二十出头的人,依然反应迟钝,不善交际。刚去不久,加上性格缘故,当一起去的大部分女孩子不是骑上了单车就是每日上班有人捎着后,她依然是步行的那个。在每日上下班的单车车流中,她是少数几个没有单车的人,新的旧的都没有。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某天晚上下班回来看到那张写满了等待的脸庞之后。那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是在老家时母亲的朋友曾介绍给她作为相亲对象的人的脸。
没有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心上徒然增添了负担。这是一个她在见过第一面后就当面拒绝了的男子。当初是出于不好驳回母亲朋友的面子才和这男子见面的,拒绝的时候表现的也比较委婉,尽可能不伤害到对方。当男子说觉着她的家人非常好认识她也高兴希望同她做一个普通朋友的时候她并没有拒绝。当时她已被分配至外地工作,不几日即将出行。心想反正马上离开了,再见面还不知何年马月,两个分居两地的人,朋友不朋友又能怎样。却没想到在她走后的日子,她开始陆续收到他的来信,并从家人那里知道他还时常会去她家,看她的父母。孤身在外的人,会有深入骨髓的孤单。他的信她会回,对他信里逐渐流露的情意却没怎么在意,回信也大多是没想太多的泛泛而谈。但是她离家一个月后的家里来信还是给了她一份震惊。在信里,母亲要求她重新拿他做婚姻对象交往,说了一大堆关于他的赞美词。她才知道他最初的所谓做一般朋友看似给自己找台阶下实际向上迈了很大一步,反而是她自己照着那个掏好的坑直直走了过去,直至陷入。她想不明白先前压根儿看不上他的母亲怎么这么快就改变了态度。她开始对这个原本可有可无的人产生了抵触,马上写了一份回绝他的信给他。他的回信很快到来,为他给她造成的困扰致歉,并说尊重她的选择。说他能和她做个一般朋友也知足了。他们再一次开始了有一搭没一搭的通信,他依然去她家,她把那理解成他和她的家人的交往,安然下来,但她没想到她的不快才刚刚开始。
此后的放假回家,她发现他俨然已是家里的一个成员,父母待他比她这个回家探亲的都好。他开始了坚持不懈的追求,不管她的回应如何。她母亲的支持,令她的一切对于他,毫无秘密可言。而她对这个男人,除了信中印象,所知甚少。
他的支持队伍一天天扩大,先是父亲,然后妹妹,最后弟弟,直至左邻右舍。
而她,从一个城市转换到另一个城市。孤单不变,落寞依旧。期间追求自己的小伙子也不少,可是他的存在影响到她和别的异性的交往,她开始小心翼翼继而格外敏感,稍稍一点压力就快速后退。到后来几乎成为一种心理疾患,交往对象越积极热情她反而撤得越快。她变得话越来越少,总是一副离群索居的样子,人也在不断适应中萧索下来。
他这个晚上的出现让原本平静了一些的她再一次纠结起来,不用问她都知道他是专程来看她的。她老大不乐意地叫了同去实习的女孩子们一起出去吃饭,这是她们的惯例,不管谁的男友来了都得管她们一顿大餐。饭桌上她一直冷着脸,她自己话少,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当然也没给他饭后结账的机会。也是这次,一直给她压力的他感受到了来自她的压力,在她的冷漠神情里,他有了一些躲闪。
她当时的实习是带薪实习,尽管工资微薄,却没有多少压力,平时没什么要紧事儿,单位也是可去可不去的。但她第二天还是没有留下来陪他,早早就上班去了。
中午回来,他已经不在了。房间里多了一辆女式单车。26的弯梁,大链盒,白色。
桌上的信里说,已经和店铺的人说好,不满意可以去换别的一辆。发票在信里夹着,210元,她两个月的工资还富裕些。
那单车就像是为她定做的,怎么还用替换?说她没有感动是假话。她正准备买一辆旧单车,只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但她没对家人说过自行车的事儿,更不可能对他提。
单车换还可以,退肯定是退不掉了。他已经坐车回去,也不可能退还给他。可是这单车再怎么喜欢,每日骑着总是心里不舒服。她不能不明不白接受人家一辆车。
同宿舍有人说,你把单车钱给他不就完了?!
可是手里没钱。她基本是月光族,不被家里补贴就不错了。
但是,这一回,她明白,根本不能向爸妈伸手。
于是攒钱。可是大手大脚惯了的人,哪那么容易一下子就学会节俭?
和他的通信持续着,依然拒绝,口气却还是慢慢缓和了下来。
在当时的眼光里,他有一张文凭,工作好,家境殷实,是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人。也曾想过嫁给这个人算了,也挑不出他任何大的毛病,家人又都喜欢他。偶尔回家的日子,也会给自己和他一些机会,相处中也会故意任性无理到极端自私,挑战他的极限,暗暗希望他能知难而退。自始至终,他一直都是温和的,有节制的,表现出为她考虑的大度,却总是触不到能让她心动的那个点。他给她的感觉是深邃摸不到底的,这反而让她的压力更大,惶恐更甚。她因为母亲帮他不快,母亲因为她的抵触盛怒。家成了她盼望回去,回去了又极力想要逃避的地方。
钱却一直攒着。尽管那是独属于她的第一辆单车,但是骑着单车来去的日子里那种别人物品的不适感也始终存在着。
然后是三个月后的一个上午,他再次没打招呼就出现在她面前,满脸喜悦。她的心情却慢慢低沉下来。
陷于情感的人,没有高低贵贱。在他,是等着乞一份向往中的回应,在她,因为总不在状态,连一句暖心的话或一个热的眼神都不肯给,哪怕一切不过出于闲淡,也不肯。
两个人在一起,也没什么话。他认为她是不切实际的,话里话外有一些敲打,而她,不过是想剔除世俗的各种条件限定之外,好好拥有一份感情,一份能让自己投入进去的感情。
不明朗的爱,就这样处于一种胶着状态。让一方暗含无限希望和热爱,却让另一方,徒生烦恼。
若情感只是单向而不是双向,是很困扰人心的,爱的和被爱的,都备受折磨。
她终究还是无法说服自己选择一个爱不起来的人做终身伴侣。也终于明白,无限制拖延的结果只能将自己和别人伤得体无完肤,直至互相仇视。
她的单车钱,还差一百元。可是他的钱,她知道她必须得还了。
那是她长这么大,首次向人借钱,是和同事借的。那个下午,当宿舍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时,她还钱给他,他不要。推让之间,她发了急,告诉他说不管他怎样想,她不想欠任何人,然后将钱丢在地上,甩门而去。
他收了钱,不辞而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