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路修到这就断了,剩下一截儿仍是黄尘铺下石子丁丁的道。踏上这道,村口不过里把远了。时值早春,左右田头里的油菜舒展开嫩生的绿潮,星点金黄不匀地散落其上,好同那海浪间翻出的粼光。在最后一条岔回家的捷径旁,宽大的香樟顶着新旧两色翠冠,依旧沉静而温柔地四望。我忽然想放慢,再放慢些。望向村里层层青灰屋瓦连同几条升起的炊烟,心底彷佛有什么破土,酸喜的滋味瞬间盈眶。“七丫么?”听得一句,我急急转身,是吴伯。他站定了身子扶着车,车前龙头上挂着两细编织袋。“是我呢,吴伯。准备买东西去?这些年可都好?”“好多年没瞧着,真大姑娘了,伯伯老了。都好,二小子昨个说今儿回,我正想去弄点肉。中午来伯伯这吃饭。”“谢伯,我先回,啥时过您家屋再去。”“也成,记得来,你和二小子好久也没见。”“哎!”
吱吱的滚轮声在身后渐行渐远,那车还在用呢......合上眼,浮现出属于我此生,那于青春窄窄水巷里开出的一段最卓灿的粉色心事。
是年,我十三岁,正赶上我从乡中转到县中念书。每周我都是等在县里工作的堂哥把我捎回又捎去。只是堂哥下班时常较晚,我总要在每个周六下午等上一阵子才能回。如此过了两个多月,一个日光明丽的午后,当我打开自己那垫满干海棠花瓣的笔盒时,一张纸条蹦了出来。上面用铅笔画了俩人,坐在两轮一杠组成的单车上。旁边写着“以后我带你回,回去跟你妈说。”署名是吴斌。吴斌是吴伯家二儿子,我们两家相隔三栋屋。和他小学同班有四年,幼年时我们总一块去放牛掘地菜偷挖人家芋头什么的,不过他早转来县里,在隔壁班念书。母亲自是许了。只是我没有想到,这单车接送会让自己的生命第一次敞开有热度的缝。
我和小斌哥约好,早去时在岔道香樟见,周六下课后楼道碰头。他载我的第一天,我穿了一条水红色的连衣裙。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憋出了三字“真好看”。不理他,跳着坐上那26的车,我两颊大概是飞上了害羞的霞光的。一路上,风轻轻穿过我的发,又欢快打了个摆去抚弄我的衣裙。性子来了,我不自主地把脚抬高,这样可以碰到长在路边的长茎的小花儿。他可能是看到了,开始哼唱“我有一辆小单车我从来也不骑,第一次我骑上带人赶往学校去。她长发红裙风儿吹起看着挺美丽,一不小心稀里哗啦摔个嘴啃泥。”我一边把脚缩回,一边轻骂“吴斌你乱说什么呢,你才摔个嘴啃泥!”他笑得越发开心“我摔个嘴啃泥,你会掉到沟里去。”我一时气结,想想也觉得是自己不对。下车后,我朝他做了个鬼脸就跑了。
周六,他载着我回。快到家了,他提出到樟树下歇歇。我应了。停好车,他我俩隔着一人的距离,并靠在大樟树下。阳光透过浓密的叶帐,将繁星洒向大地,连同我们身上也点起几簇清亮。一会儿,小斌哥从书包一侧拿出一个啤酒瓶。他只将唇移至瓶口,似是轻轻一用气,便有沉郁悠长的呜呜声自瓶中汩汩溢出,我几乎觉得过耳的风也在低和那细长不绝的欢愉。待我回神过来,他正扬起好看的眉毛对我咧嘴笑“怎么样?”“嗯,真好。虽然我吹不出那样的调,但我可以给你展示打击乐。”说完,我四下一扫,摸了两颗石子儿捏手上,起身走向单车。先朝铃上敲了敲“叮叮”,再在龙头上磕出个“当当”,再给车前横杠两下“咚咚”,接下去还有车架曲柄上收集来的“砰砰”“空空”“笃笃”......试完了,我开始双手加速,“叮叮当空笃笃咚砰嘭哔哔框框当......”几番轮奏后,我得意地朝小斌哥抛去一个“厉害吧”的眼神。他好笑又好气地伸出右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你唷,差点打散一把铁骨头”。从那天起,我便经常在后座上哼着据说是让他也酥麻起来的“叮叮当当乱调曲”。
也不清楚是哪日的清晨,我小跑着朝已立于路口的他而去的时候,忽然听到“叮铃铃叮铃铃”破空而来,荡起令人一激的清越。“斌哥,该是我又迟了呢。是不是装铃了?我刚听着了,真响亮。”“呵呵,我装这铃,一是为了安全,一是为了时常提醒并告诉你,我在这,不要急。”我在这,不要急。傻呆呆地坐上车,反复嚼着这句。心里涌出一种很奇怪的滋味,是温暖是感动,也有写莫名其妙的无比的心安与踏实。温熙的日光将我们的身形重在一起,看上去是我被笼在他宽大的背影中,安安静静地像被护住的幼雏。脸上忽然又热起来,我赶紧往后挪了挪,低下头掩住心底慌慌张张的小小的甜蜜。轮子一圈圈向前滚,我的喜悦也像棉花糖越滚越大......正是那日晚些,星光初密时,他敲开我家门,说带我去北齐桥头看人耍烟花。去北齐的路上多颠簸,我不得不一手环住他的腰。从他腰间可以感觉他正用力着瞪着踏板,也可以感觉到些许体暖沿着手心走向自己。我的心跳开始变响,最后响到除了它传达出的热烈与急速外我再也感觉不到其他。就这样,我们到了。烟花亮在天空,也亮在我们的脸上与眼睛里。回去的路上,天空飘起了雨。我右手伸出,打开备下的手电,微微探出身子,让光亮照向前方。那橙黄的光束湿淋淋地带着温柔延到两米之外,照见白白亮亮的雨,照见急急滚动的前轮,照见比车身吱呀吱呀抖动声更远更长的路。前侧传来他的声音“咱就到了,我加加劲。累了就把电筒给我,也怪这车带没个灯。”我吭句“这照的不比个灯好?还是远近可控收缩自如的呢。”此后一路,都是他哈哈的笑声。
秋分后,天日渐爽适与清凉。那会儿放了学,我会央着他带我多遛一会儿再回。小车上了一个坡又滑下一个坡,一会经一座小桥一会儿又钻过一片不大的松林。我的笑声穿行在各处,欢快而肆意。当路平整宽阔时偶尔他会蹦出一句“我要放开手骑了!”,这时的我总是在后座上惊嚷着“不要不要”,而他每回都在吓唬完我后,坏笑着说“胆小鬼”。其实我心里明白,他是不会松开双手的,因为安全二字他无时不刻都在意着。有些下坡的时候,我会比重力作用更靠近他后背,这样能闻他身上似地里熟禾的味道,带着农家满满的朴质以及暖意。
还记得过不久后我因他周五载一个女生去郊游而恼了,大概就是现在所说的“吃飞醋”吧。周六下课后,我气嘟嘟地往前走,不理他在身后不停地唤。终于,出校门百米多我停住了,烦躁地跺了跺脚,拧着张脸扭过头。没想到他却笑着地贴上来了,也不说话,只是笑得特憨厚老实。没法子,我只能把臭脸收回,丢一句“笑什么笑?”他听后立马笑容收敛,严肃地来了句“没有哭的理由。”我逗得眉也开了气也散了,只能绵绵地被按回“老座位”,随着那有节奏的车行吱吱声返回。此时,夕阳投下橘红的光,道旁的山里,仿若杜鹃开遍。他忽然张口说“丫头,你看,这车子走的时候,后轮总是随着前轮碾过的印子向前,永远追逐着,永远跟随着,没有片刻停歇,没有任何抱怨,就这么一直走,直到它们都不能动弹。你说,如果世上两个人也能像这车轮一样,永远连在一起,永远朝着一个地方奔,该多好。”我望着身后或一线或曲线交碰的车辙,望着有它们依依相伴印痕的这条道,用力地点头。心里不无期待:与一个人,也许就是他,这样走下去。
只是,世事总不随人心。父母亲工作的调换让我不得不转出县中,改到市里。至此,我和他见面时候可谓屈指,也就过年时能说上数句。不知又是因为什么,吴斌变得沉默了许多,我兴冲冲的问话他只是嗯嗯着,并不多言。我亦是很恼,在提出他再带我一次的要求没有得到回答后也不主动说什么了。只是有次看到他在我要离开他家的时候,正一个劲儿地在院子里踢石头。
时光总是走得太快,不及我们去多想。我的青涩连同灼灼的思念都散在了这一路上,开成了天涯四处的花朵。而那辆单车,依旧在某些光阴的间隙,晃晃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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