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养狗。
直到我养了一只经过无数代杂交的博美犬,才意识到,狗,这个东西,不养则罢,一旦驯养,就养出了许多快乐、悲哀和残忍。
我邻居养着不同品种的宠物狗,不是为了好玩是为贴补家用。这个下岗工人家庭,全靠那些狗维持简单生活,并供养着一个中学生。
我某天傍晚回家在楼道上偶遇邻居,招呼后,发现了邻居手里笼子里的小家伙。邻居说狗市低迷,去了三趟都没能卖出。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花八百块买下了它。
这是一只小型哈巴狗,出生三个月了。我把自己崇拜的杰克·伦敦的前面两个字给了这只小公狗。
我自己的生活原本就没有规律,家里突然添了一张嘴,多了一分子,就添了不少的麻烦:以前随便将就的晚饭不能将就了。小家伙不吃狗粮,非得吃鸡肝和菜叶煮的食物,迫使我每晚不得不自己做饭;小家伙在我洁净的居室抬腿就撒,满屋躁味;更要命得是,它长牙齿时到处撕咬,把我的沙发、音箱、床脚……凡是不坚固的地方都撕咬得百孔千疮。很多次都想送人,但很多次又把它留了下来。
狗,在我一直的意识里,是为愉悦人,可以驯化的。小杰克在我的教导下,果然乖巧起来,学会了到洗手间拉屎撒尿,不再跳上沙发和床榻撒泼,当然也不敢到处乱咬了。早上出门,送我到门口,尾巴摇摆不停,眨巴着明亮的狗眼,里面有许多怜爱和依恋。晚间我开门,它跳起来近一米高往我身上扑。
它熟悉我的言行,熟悉我的味道和声音。我每天下班回家还在楼底停车时,杰克已经开始往锁着的门上扑。我回家一定先要抱抱它,小家伙习惯用柔红的小舌头舔舔我的手背。这时,我就觉得家里有了生气。
久而久之,我和杰克互相熟悉互相取悦,形成了一种默契的情感依赖。它准确地摸清了我的脾性,能从我唤它的语调中辨别出高兴或是忧伤。它独自在家无聊的时候,常犯一些小错误,比如碰翻了狗碗、将纸巾撕散一地、把小物件东衔西搬等等,只要我拖着嗓门叫一声“杰——克”,它立马就会躲到饭桌下面靠墙的角落,自觉犯错,嘀转着一双小眼睛观察着我的神色。如果我此时降低语调,柔和地唤一声“杰克”,它会立即钻出来继续和我亲热;如果我生气后既不唤它,也不给它食物,它会一直躲在饭桌下等待我的原谅。只要我坚持,它不会出来。我有时故意和杰克较劲,吃饭后,我一直不理睬他,并开始悠闲地阅读或看电视。小家伙四肢趴在地上,眼睛一直看着我,期望我小声唤它一声。见我一直没有理睬它的意思,它便非常小心地以俯卧的姿式,向我坐着的方向一步一步的挪动。倘若我此时用严肃的目光和它对视,它会立即停止向我靠近,并开始躲闪我的目光。甚或我再提高嗓门唤它,它会起身飞也似地重新逃回饭桌下面。如果我此时轻唤它并面带微笑,它就放开小爪跑到我身边和我亲热。
无数的深夜,杰克蜷缩着弱小的身躯,盘卧在我的腿上或脚背上睡眠。闻着它身上淡淡的狗味,听见小家伙闭着双眼发出细微的鼾声,在空洞的屋子里,突然就感受到了生命以另外一种方式抚慰着暗夜的孤单。人,会在这瞬间觉得自己很强大,有足够的理由和能力保护和爱惜一个小小的生命。这种感觉对于没有养过或不屑于狗的人很难体会。
小家伙一岁以后,居然可以抓老鼠。一天深夜,我听见杰克狂吠。开了灯,它看看我停止了吠叫,我跟着它来到书房门后,原来一只小老鼠的尸体躺在那里。我摸摸杰克的黑亮的鼻头,以示奖励。自此,我家再也没了老鼠的踪迹。
当然,最好玩的是杰克企图抓苍蝇的憨态。苍蝇在屋里飞,杰克眼睛跟着翅膀转,并跳跃着试图抓着它。当它觉得自己无力对付一个飞行物以后,便开始对着苍蝇吼叫,或跑到我的身边,用尖利的牙口扯我的裤脚。自然,杰克是想让我助它一臂之力……杰克玩弄蟑螂的游戏非常出色。杰克趴在茶几或沙发附近,将自己小小的躯体俯卧得已经不能再低,睁大双眼紧紧盯着地面与家具之间的缝隙,它在等待。一旦蟑螂显身,杰克轻巧的前爪,将蟑螂刨到地面;蟑螂逃,它就用爪追,并不一下就刨死,不断地重复着,直到它玩腻了,才一爪将其踩死。当然,有时候蟑螂就在杰克的戏弄中逃掉了。
我家里很少有人来访。朋友们到来,杰克会很友好,一副谦卑像。但有一次例外。这是一个以前和我有点误解的朋友。从这个朋友敲门开始,杰克就向着他狂吠不止,无论我怎样呵斥都没有用。我只好把它反锁在厨房,它依然在门后面狂吠,绝无停止之意。结果弄得我和朋友都十分尴尬,直到朋友离去,杰克才停止了吠叫。这是一个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神奇,我至今弄不明白。在杰克的大脑里虽然蓄积着祖先记忆,但我和朋友从前的误解,杰克难道具备遥感和先知的能力?
很多时候,我和杰克在一个没有我的同类的房间里,进行着无声的交流。我经常幻想甚至幻信,说不定某一天杰克真的能够说出人的语言。在人和狗的这种关系中,狗可以奇妙地走进人的情感世界,很多问题找不到答案,一次次引起我必然的惊讶。
毫无疑问,杰克的存在极大的愉悦了我的时间,也为我的单身生活增添了无限乐趣。我没有理由不喜欢它。乃至于,当我晚间有应酬或需出差时,杰克成为我心中对“家”这个概念里,唯一牵挂和想念的内容。
我对杰克的宠爱和牵挂,一度成为我情感空白的一种需要。我和杰克之间是注定要发生诸多有趣的摩擦和碰撞的。然而,从来就没有想到,当欲望这个东西随着杰克的成长降临时,我在一种近乎愧疚的心态中一次次遭遇残忍。让我更加始料未及的是,杰克会在我心灵上留下一道永远不能修复的伤口。
随着杰克毛发的脱换,形体的成年,小家伙仪表堂堂,英气逼人,人见人爱。家里有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活体,对于我来说处处都可以感受到一种活力。
杰克对人类性别的判断准确无误,而对女性的自然亲密无数次让我感到惊讶。杰克见到女性时会主动示乖,它通常会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到身边,昂头摆尾极尽媚态。
杰克半岁的时候,朋友们提醒我将有的麻烦,使我曾经想到要把它骟了,因为工作太忙和自觉太残忍的念头,就放弃了。
杰克成年了,成年的杰克有成年的欲望。我给杰克买了一个沙发靠垫,是想在天冷的时候给杰克作为被褥,没想到小家伙对这个靠垫出奇的喜欢。刚开始,我发现杰克独自和靠垫玩耍特别起劲,它用小爪翻弄着靠垫,不停地改变着靠垫的方向和形态,往往一玩就是很长时间。毫无疑问:靠垫不仅被杰克当成了玩具,还当成了一个活物。直到有一天当我目睹杰克用前爪抱着这个靠垫,卖力而投入地进行着自慰的时候,我的惊讶和困惑绝不亚于在阳光下遇到了想象中的太空人。
我惊恐地站起身来大声吆喝。杰克处于兴奋的忘我状态,对我的吼叫不予理睬。于是我拿起一张报纸卷成圈状在杰克眼前挥舞,但杰克毫无停止之意。让我惶恐不已的是,杰克用一种不属于奴才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并咧嘴向我吼叫了一声,继而仍然我行我素地和它假想中的爱人进行着交媾。
我沮丧而不安地坐回了沙发。杰克这种行为和人的自慰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它无需像人一样躲在暗夜里。我开始意识到,人类在驯养狗的历史中,尽管为狗们提供了舒适安逸的生活环境,但多数狗是以牺牲了自然欲望的满足和快乐作了代价。尤其如今城市中那些被关在高楼大厦房子里的狗们。
在这以后,我的意识里,处处都在防范着对杰克有任何性爱行为的刺激,比如当我和女人亲密的时候,我一定要将杰克关在厨房。我毫不怀疑地相信:杰克对人类各种行为的认知能力远远超过了人的想象。
我也因此决定给杰克找一个真正的性伙伴。首先想到了邻居和邻居家那一群群狗。碍于脸面,还有都市生活中,咫尺天涯般的邻里关系,我开不了口,他们家的母狗只能和专门的种狗进行交配。然后,我开始联系我养狗的朋友和熟人,本来养的人就不多,即使有也存在品种的差异,且大多数也是公狗。
剩下唯一的选择就是再买一只母狗。然而,我除了经营着自己的影视广告公司,还在另外两家公司兼职,一个杰克已经占用了我不少时间,满足了杰克,意味着我家不久的将来也会不断的添丁加口,我实在没有精力。
为杰克找爱人,一度成为我业余生活的重点。我从人的角度理解杰克因为不能享受自然欲望的快乐,会有多么的痛苦,最终决定给杰克找一个野老婆。我带着杰克多次去到遛狗的场所,期望杰克在有狗们遛达的地方,找到合适的机会和合适的对象。此时我才发现要找到一条母狗是多么的艰难,绳索上牵着的几乎是清一色公狗,原来人都是出于爱自己来选择狗的性别。
机会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到来的。我惯常将杰克带到一块城市绿化带。我坐在草坪上阅读,杰克安静地躺在我脚下养神。一条北京犬出现在我和杰克的视线里,就在距离我们30米左右的花圃附近,这是一条没有主人的白毛母狗。杰克敏锐地睁开了双眼,触电似地站起身并毫不犹豫地奔向了北京犬。正当杰克经过最初的感情酝酿,准备和那只北京犬进行交媾之际,一个意外的情形出现了。一条叫不出品种的杂种狗从人行道冲了过来,瞬间工夫就和杰克打斗起来,可怜杰克身材不及杂种狗的一半,不到几个会合杰克就败下阵来,夹着尾巴悻悻地逃到了我的膝下。我试图将正在野合的一对野狗撵开,但遭到兴头上的狗夫狗妇顽强地抵抗,同时向着我龇牙咧嘴的狂吠。我听见杰克围着我的腿脚哼哼唧唧的怪叫,发现杰克眉眼上方有一条伤口,流着血。我只好放弃自己无力的沮丧,匆匆忙忙将杰克送到了狗医院。
那天晚上,我抱着缝了五针的杰克坐在沙发上假寐了一夜,并绝无仅有地感受到了一种挫败的屈辱。看着杰克一声不吭地躺在我怀里,默默地承受着身体的伤痛,我此时才发现,自己和杰克的情感已经走到了一个近乎平等的层面,我们之间除了不能进行语言交流,不能准确地抚慰对方的悲哀,已共同拥有着生活的喜怒哀乐,而杰克就是一个需要我倍加重视和关怀的亲人。
杰克恢复过来以后,我已经放弃遛狗的潜意识愿望,只是下作地想过把它放进邻居的狗窝,让它真正体验一次性欲的快感。然而,我所接受的人的教育和道德意识,阻止了我去实现这个计划。
杰克继续和它的靠垫同居并交合,久而久之,我对此也就麻木了,或者说我对狗欲望的重视暂时沉睡了,也许这就是人类对狗忠诚表现出的冷漠,根本不屑于一只狗可能感受的痛苦和残忍。在杰克死后,这也成了我觉得难以原宥自己的一个原因。
我已经走过的人生中,无数次亲历死亡现场,但没有真切地感受过悲伤和恐惧,那些不牵及恩情和情感的死亡,只是我同情和怜悯的对象。肉身只是尘泥,这种来自亲眼见过藏族天葬的体认,几乎让我轻淡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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