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晓斯的激动没有减退:“习惯成自然的情分和不能解除的契约都是可耻的!” 我们瞬间沉默。 这世间,有多少习惯成自然的情分与不能解除的契约呢? 一 那年入秋,杂志社进来一批新同事,黎晓斯就在其中。个子高高的,话不太多,眼神清澈而带着天然的怅惘。 一日加班,想喝点咖啡,推开茶水间的门,碰巧黎晓斯也在。有一些秋寒,手中的热咖啡氤氲出暖意。以往加班的晚上,我总会在茶水间给罗晗打电话,挂了电话,罗晗还是在我的对岸,我渡不过去。 那从17岁起的初相见后,两个人之间就存在着的深邃水域。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慌乱接听,咖啡顷刻溅了出来。黎晓斯掏出手纸递过来,我用眼神说谢谢。罗晗在电话里说明天去海南出差,我答知道了,挂了电话。 “见你不爱跟人说话,原来跟男朋友话也这么少。”黎晓斯笑道。 我淡淡答道:“不是男朋友。” “可你很紧张他的电话。” “你也加班?”我转移话题。 “取一些资料。你住哪儿?” “双井。” “我也是。一会儿我带你回去吧—电动车。” 我笑出来:“免费的车当然要搭。” 这是和黎晓斯第一次面对面说话。面相纯真的新同事,如同手中的热咖啡,给人短暂但真切的温暖。 第二天黎晓斯主动加了我的MSN。 二 我和黎晓斯的住处相隔一个街区,但那一个街区的距离,也就是熟络和陌路之间的距离。住得近的同事一起上班下班,原本再平常不过,何况我害怕独自一个人在霓虹灯和人潮中回家。 从此黎晓斯没再骑过电动车,而是和我一起挤地铁,他说因为凉意渐浓,骑电动车冷。我没告诉他,我其实以前也不坐地铁—罗晗会开车接我下班,即使不接,我也常常叫计程车。 人跟人之间,换一个空间,就会有交集。 地铁出口有一家火锅店,装修简单,人气兴旺。我偶尔会在下班后和黎晓斯进去吃点东西,嘈杂却温暖。 有一次黎晓斯吃着饭含糊不清地说:“将来我也要开家火锅店。” 我答:“好啊,我天天上你那儿蹭饭。” “干脆你做老板娘!”黎晓斯脱口而出。 热气中我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但我确信那不是一句玩笑。“你胡说什么!”我怕他难堪,笑着说。 沉默了很久,黎晓斯懒懒地说:“我不是胡说—你要觉得是胡话,就别往心里去。” 我没有回应,却开始想念罗晗。如果不是他,我是不是应该正常恋爱、结婚生子?就像现在这样,跟爱人坐在嘈杂的火锅店里吃东西,市井而幸福。 沉默了几分钟,我决定跟黎晓斯讲讲我和罗晗的故事。 三 17岁认识罗晗时,他已经有了女朋友—现在的合法妻子马悦。我上高中的那所学校对面是罗晗所在的理工大学。理工大学男生多,球场有限,因此我们学校的篮球场上经常会有理工大的男生。罗晗是其中的一个,站在人群中,高大而显眼。我注意他很久,也注意到球场边总站着一个为他看衣物递饮料的女孩,有着跟他一样咄咄逼人的气势。 我高二结束的时候罗晗也研究生毕业了。那个城市的夏天如火,最后一天,背着双肩包离开校园,经过理工大门口飘着浓香的香樟树,我看到了正在树荫下卖旧物的罗晗。 这是我和他之间最近的距离,我鼓足勇气走过去,买下了所有Beyond的碟片。他把碟片递给我的时候,满树的知了都停止了鸣唱,全世界只剩下我不安的心跳。心想他的表情一定无比漠然吧,却在转身的一刹那听到他叫我:“哎,丫头!” 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相约出去吃过几次消夜。他一直用最温婉的声音叫我丫头,却也一直告诉我,他会和女友马悦一起去北京。 大学毕业之后,我义无反顾地来到北京,得知罗晗跟妻子感情渐淡,正在闹离婚。 李碧华说过,人类的第八宗罪是—错爱。 闺蜜们说,罗晗是我的劫难。也许吧,那时只想,既然他的婚姻不幸福,那我们之间唯一的障碍便不再是障碍。 我住在他买给我的房子里,他给了我所有想要的一切—除了名分。 四 罗晗去海南,一去就是半年,据说那边分公司的业务出了问题,一时半会儿分不开身。到处都在说金融危机,每晚罗晗打给我的电话,声音都疲惫而困惑。 罗晗和马悦的离婚手续一拖再拖。马悦当然知道我的存在,只是聪明女人都知道,与其对质第三者挽留名存实亡的婚姻,不如用拖延战术为自己赢得更多利益。 中午我在电话里跟罗晗大吵了一架,他对我喊道:“离婚是迟早的事,只是我现在实在没心思处理,你为什么不理解?”这才发现,我在4年的等待中渐渐失去了耐心,成为一个可笑的逼婚者。 杂志社的状况也不太好,市场部开始裁员,所幸黎晓斯留了下来。 那晚我们去火锅店庆祝“劫后余生”,嘈杂的火锅店正在放英超联赛的集锦,有我们都喜欢的曼联。黎晓斯帮我摆好碗筷,递过来餐巾纸,眼睛里透着兴奋的光,目不转睛地看电视里的比赛。我已经很多年不看球赛了,罗晗喜欢清净,我们去的就餐场所,从来不会有嘈杂的电视播放着热闹的球赛。 C罗当天没有出场,大伤未愈,也不排除为转会皇马的事跟老东家怄气的可能。黎晓斯激动地说:“他就应该去皇马,既然他向往那里,为什么不让他去?” 我说:“因为他有约在身,曼联毕竟跟他有情分。” 黎晓斯的激动没有减退:“习惯成自然的情分和不能解除的契约都是可耻的!” 一句话突然触到两个人的伤处,我们都沉默了。 五 周五的晚上我给罗晗打了电话,本想心平气和地聊聊,却再次谈崩。激烈的争吵之后,我第一次说:“我累了。” 他亦不假思索:“我也累了。” 轻轻地挂了电话,眼泪突然无法控制。 我们之间,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冷战。 周六和黎晓斯去外语学院打羽毛球,休息时坐在操场旁边的石阶上喝水,恍惚回到了那一年处处是香樟的校园。心里想,如果那时碰到的是黎晓斯,我们会湮没在人海,还是会成为彼此难忘的初恋? 只是那时之前,罗晗便已经出现,虽然尚未刻骨铭心,却注定已是我感情路上走不出去的投影。 晚上失眠,打开电脑,MSN上黎晓斯竟然还在。 他冷不丁地问我:“你什么时候结婚?” 这个问题让我窒息到无法回答,他接着打过来一段长长的话:“有时候我觉得,你就是C罗,而我是皇马,我想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得到,但面对情分和契约却无可奈何。安妮,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嫁给他,这样,我的期待就会有一个期限。” “是我给你期待了吗?”心里有一丝丝疼痛。 “不是。我又不是真的皇马,有足够的条件吸引C罗,其实……都是一厢情愿罢了。只是我怕不说出来的话,我会后悔一辈子。” 我打出一行字:其实……不是你一厢情愿。随即又一个字一个字删除,只发给他一张笑脸和一颗从中间破碎的心。 六 有一天陪黎晓斯去王府井,为他即将出嫁的表姐挑选新婚礼物。黎晓斯心无旁骛地拿起那些摆放在架子上的饰物,眼睛里闪着明净而柔情的光。 环视整个店内,手工刺绣的旗袍、缎面的绣花鞋、大红的床单被罩……店里放着极舒缓温情的音乐,三两对热恋中的男女在店员的引导下挑选旗袍和礼服,也有上了年纪的父母和儿女商讨被面的花色、材质。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思绪开始蔓延。 22岁和罗晗重逢,四五年的时光,是蹉跎吗?他无数次承诺给我风光的婚礼,我们却没有一次为此做过实质性的准备。此时我和身边的黎晓斯,多像一对适婚男女共同迎接即将到来的婚期。 我们走得如此之近,关系却无法再前进半分。 C罗说想去皇马,是因为从西班牙到他家只需坐两个小时的飞机,这样圣诞节他就可以和家人团聚。当年他效力于葡萄牙的里斯本竞技队,心却是属于伦敦弥漫的雾气和热闹的职业联赛吧? 最初的时候,你一心只想去更高更远的地方,追逐你无法企及的梦想。当你疲倦的时候,原来已经回不去了,无关乎时间。 黎晓斯举起一对精致的瓷娃娃,问我:“这个好不好?”我微笑着点点头。 “就买这个吧!”黎晓斯的脸上漾起一丝喜悦。 走出店门的时候,黎晓斯牵起我的手,我没有挣脱。 夕阳正好,映得整个城市都惊艳起来,但暮色旋即掩盖了夕阳。北方的城市,黄昏尤其短暂。 手机在华灯初上的那一刻骤然响起,熟悉的铃声,是消失了很久的罗晗:“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办理离婚手续,我知道不给你一个答案,我已经没资格和你联系。安妮,我正式向你求婚,嫁给我吧。” 等了太久的一句话。我沉默良久,竟不知如何回答。 很久以后,我慢慢地松开黎晓斯的手,说了一声“好”。 七 罗晗从海南回到北京。金融危机带来的直接后果是,除了他的资产减半、公司差点破产外,还有10年婚姻的解体。聪明的女人懂得收放自如,马悦始终以为我跟罗晗在一起是看中他的钱财,于是,她得到她想要的后,情愿给我们一个成全。 已经是春天了,罗晗的公司仍然乱得很,我提议推迟婚礼,他说没有必要:“娶你和开公司是我这几年的梦想,两者都很重要。” 夏天来临的时候,C罗突然转会,抛开情分和契约的束缚,如愿以偿去了皇马。在茶水间碰到黎晓斯,他正跟同事兴奋地聊着这个消息。我坐下,掏出请柬给大家,祝福声一片,却唯有一双眼睛让我如芒在背。轮到黎晓斯,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收回了请柬。 人慢慢散去,黎晓斯勉强露出笑容说:“谢谢你。曼联官方网站没有对C罗的离开给予公开的祝福,就像我现在的心情,但我会在心里祝福你。” 开始筹办婚礼。有一天,我独自去王府井的婚嫁用品店买回了礼服、旗袍、床单、被罩,罗晗问我:“不是说你先看好,我陪你去买的吗?” 我说:“等不及要嫁给你了呗!”他拥抱过我,转身去了卫生间。 我将头深深埋在大红的旗袍和床单里,太喜庆的颜色,刺激了我的泪腺,眼泪不由自主滴落下来。脑海中依稀浮现出那一日离开婚庆用品店时,年轻的售货员对我和黎晓斯说过的那句话:祝你们百年好合、永远幸福…… 我在心里说:“对不起,黎晓斯,原来,只有C罗可以自由转会,感情,是不可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