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记忆里,叔父的影子很是模糊,因自儿堤记事起,直到我结婚生子,都从未见到过。我曾在祖母珍藏着的一张发黄的照片上,看到年轻的叔父穿着军装,英姿飒爽的模样。叔父所在的矿山离我们也不过百余里,据说矿山上的人们常来我所在的小城赶集,我夹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常想着是否能碰到叔父呢?虽然我明白,既便碰到也不知他就是我的叔父,他会如其他陌路人一般,与我擦肩而过。 有阵子我曾一时冲动,想去看望在矿山下井的叔父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但最终还是作罢。因我那时我还只有十几岁,处处总显出一副羞涩的模样。我怕碰到尴尬,怕他不肯与我相认。 对于叔父的存在,我只是偶尔从父亲与别人谈起时才知道一些。父亲说他们兄弟两个,但从不来往,因那时他们干过仗。说起干仗的原因,父亲说那天叔父带了婶娘回祖母家,婶娘切过一块菜瓜,递给我只有三岁的哥哥,说:给你爹!我哥哥从婶娘手里接过菜瓜,屁颠屁颠地找爹。父亲正坐在院里的泡桐树下纳凉,当然,他的脸从来就是阴郁的。父亲每与人说起这事时,总是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似痛似悔,但更多的是调侃。或许这样,才能掩饰那个年代因贫困而造成兄弟反目的难堪。 父亲成份不好,据说我祖父先前是镇上的财主,从东到西三座宅院十几间房屋。不知何故一夜之间就败落了,祖父丢下如花似玉的祖母和四个年幼的孩子,一去无影踪。祖母带着四个孩子,以乞讨为生。我大姑那时十二岁光景,被祖母送人做童养媳;我小姑那时正吃奶,有一次祖母正满身疲惫地去井台汲水,我小姑饥饿的缘故大声哭着,祖母回头望着两个坐在墙根被饥饿折磨得无精打采的的两个儿子,忽生一阵悲哀。也就在那刻,她心底忽然漫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她面无表情地抱起正啼哭得昏天黑地的我的小姑,以一种难得的冷静,将双手扼向了她的喉咙…… 父亲说起这时,一再感叹祖母的狠心。也就是在那时,他开始怨恨祖母对叔父的偏爱,因为祖母总是将讨来的吃食首先递给身体孱弱的叔父。我不知道祖母是怎么带着两个孩子走过来的那段人生最艰难的岁月,父亲说那时的口粮很是紧张,他正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很大但却总挨饿。他二十岁时身材还是那样矮小,与同龄人有着明显的差距。别人总调侃说他这辈子怕是娶不上媳妇了。父亲从来就是掂记着吃食但极少去排便,他说吃进肚子里的食物怎么说也还是有营养的,哪怕已经转换为粪便!在那段他极少排便的日子,明显地长高了,以一种异样的姿态挺立在人们面前。而不得其道的叔父终于挨不过饥饿的难关,他在激烈的朝鲜战争中报名参军,这是他人生中最难得却又生死未卜的关口,要知道如他这样的家世,也只有这种特定的情况下,才有资格穿上这身绿色的军服。 但我的祖母并不以此为荣,她只牵挂自己儿子的安危。父亲因了叔父前去援朝这样军属的庇护虽说少了许多批斗,但他并不感念叔父。因为祖母思念小儿子的安危而落下了精神分裂的病症,她时常对着自己小儿子的照片痴痴看着,看着看着便前仰后合,着了魔一般地声声呼唤着小儿子的名字:幺儿,幺儿,你回来吧,娘想你啊……她就这样间隔不断地,疯过后又痴痴呆呆。 父亲将这一切都归结为叔父的孽债,除此之外他别无办法。因为那个年代,他总被人当做落水狗般地喊打,直到我那个地主崽子的大姑父被斗死后,我大姑又嫁了一个造反派的小头目,日子才又有了转机。 不久我叔父回来了,他的归来无疑是辉煌的,他身穿军装站在祖母面前,祖母已不认识了真真站在面前的令她日夜思夜的幺儿了,她的疯病彻底根深蒂固了,她抚摸着我叔父的脸庞,问:你看没看到我家的幺儿?父亲的脸色在那一刻开始凝固,因为被思念拆磨得疯掉了的祖母,她所期盼的幺儿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 二 父亲不能容忍叔父及叔父新婚中的婶娘,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时父亲好不容易才将母亲娶进门,并生下长子,也就是我的哥哥。母样很贤惠,凡事不与人争,新来的婶娘可能就是揣摩透了母亲的善良,她让叔父跟父亲商量,说结婚是件大事,什么又都没置办,想借大哥屋里的家具用用,等完事后,哪怕再拉回来送还……一向倔强的父亲是听不得好话的,虽然他是百般的不情愿,但却又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拒绝,他迟迟疑疑,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后来父亲每说起此事,就懊悔说:怎么就不知说要跟娃他娘商量商量呢?这样也不至于就被那两个白眼狼算计啊! 但不管怎么样,也都是无法挽回的,这就为父亲与叔父的结怨埋下了根源。叔父结婚那天拉着父亲与母亲结婚时的家具,就有好事人悄悄告诉了正在地里出工的母亲。母样说:没听当家的跟我说过啊!待她急匆匆赶回家去,叔父拉着家具已走出很远了。 母亲第一次跟父亲生了一场恶气,因为善良的母亲除了跟父亲生气之外,要她前去跟叔父讨要家具,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而叔父跟婶娘仿佛也心安理得,许多年之后也从未再提还回家具的事情,这是预料中的。父亲常对别人说,他是上了他亲兄弟谎言的当,兄弟的这种做法,可谓“不仁不义”。 另一件令父亲极为窝火的,就是粮食的问题。 叔父衣锦还乡后,好像一直在忙他的婚恋,从最初与婶娘的恋爱,并以闪电的速度结婚,婚后也还一直卿卿我我,很是遭人议论。那个年代或许就是这样吧,对于爱情,人们虽然向往,但真正能做在人前的,还是很少。叔父从战场上回来,可谓是九死一生。据说他们一个连的活着回来的极少。或许是从死人堆里爬出的人,才更能体会生命及爱情的珍贵,但那时的叔父在别人眼里,也就是一个“老婆迷”。他爱自己的女人,胜过为他疯掉的母亲。叔父常领着婶娘回家探望,但这样的探望在父亲的眼里,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因为叔父从未往家拿过一粒粮食,更不要说是钱或购什么都要有的票。母亲那时为了不惹父亲外看,极少帮衬娘家的,虽然那时我的外婆对母亲很是疼爱。父亲不但要从自己牙缝里挤出粮食,养我的祖母,据父亲说,叔父却还要领着婶娘回家吃饭,吃饱了,还不忘再顺手捎带些什么,贴补婶娘的娘家人。 有时我想,亲情永远就是一脉相承的,在温饱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大谈亲情,甚至爱情。但在特定年代或特定环境之下,就连善良的母亲说起一件事,至今想起,都是合乎现状的。母亲说有一次她跟村里一个最要好的伙伴去洗澡,她俩个刚下水,就被淹没了。因为村里才挖了那个堰塘的一角,而她俩并不知道。母亲被水淹没后,拼命挣扎,正当她好不容易凭感觉踩到那个凸起的堰埂时,却被那个一样落水的伙伴拦腰抱住了。母亲知道,如果就这样被伙伴抱着,她两个都将必死无疑,于是她拚命抠开伙伴死死搂着她的双手……母亲得救了,而她的伙伴却死了。母亲说,这是留在她记忆里最深的痛,但她那刻除了自救,别无办法。母亲的故事告诉我一个道理:当你想要帮别人的时候,必须在自己有能力,或必须能够的条件下! 父亲当时就是这样一个例子。他就是在为粮食的问题折磨得精疲力竭的时候,就在叔父又领着婶娘若无其事不知愁滋味地跟祖母唠嗑的时候,父亲想要发作了。我也一直在想,父亲在将要发作的那刻,心里一定也经过一番激烈斗争的吧。他一声不响地坐在泡桐树下,我能想像出他每当面对空着的米缸或面缸那刻心底涌出的愤怒。我的祖母却又是如此地爱他的幺儿及儿媳,依依不舍地极力挽留着,要他们吃好吃饱,在她的意识里,最怕的就是看不到幺儿的身影,她太害怕失去了。以至于她极担心的失去,而忽视了最要命的生存所必须的:她大儿子需勒紧裤腰带才能维持她生存的粮食。 父亲终于暴发了,他夺过三岁儿子屁颠屁颠送来的菜瓜,一把摔在了地上。 他这是在下逐客令!如果叔父还算聪明的话,不作声起来拉起婶娘走掉也就罢了。偏偏就有我那没受过委屈的婶娘,不咸不淡冒出一句话来:不吃作罢,不吃喂狗! 我没能经见那天的场景,因为我还没有出生。多年后我从母亲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当然母亲也是从父亲口中转述出来的),想像那一场兄弟相残的场面,我就有些不寒而栗。我亲眼见过父亲跟母亲干仗的情景,暴怒的父亲曾操起一把椅子没头没脑地朝母亲抡去,母亲连连的惊叫曾将我吓出了一场大病。母亲说叔父与婶娘的身材都很矮小,而父亲身体却很强大,以至于两个人合起伙来最终也没胜过我的父亲。可以想像极端疼爱婶娘的叔父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被当大伯哥的给打了,那种羞愧是无法言状的。按当地风俗,大伯哥无权打弟媳的,哪怕弟媳犯下滔天的罪过,就如当公公的不能打儿媳一样的道理,不然就有悖论理,冒舆论之大不讳的。 受了莫大委屈的叔父拉着婶娘双双跪倒在祖母面前,作最后的道别:娘,儿子不孝,从此不再踏进这个家门半步! 叔父说话算话,果真没再轻易踏进祖母所在的家门。至到多年以后,我与堂弟不期而遇,堂弟拉着我的手,说姐啊,我们终于相认了!当我们涕泪面对,心底漫起的是无限的亲切,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另一个道理:亲情,无需过多语言——因了血脉的关系,因了一条可以溯源的根! 三 叔父在婶娘的娘家安了家,做了上门女婿。上门女婿这个称呼在当地并不褒义,凡上门的,都含有许多无能的成分。这要归纳为叔父的赌气,也出自旁人之口的幸灾乐祸。其实叔父也只是在婶娘的娘家村里安家而已,他们是另立门户的。 叔父因是退伍军人,在战场上立过功,被安排了工作,那是一个在当时还不算很景气的矿山,看守爆破库房。父亲常说,他兄弟是看炸药库的!说这话的时候,自豪与嘲弄的神情不溢言表。 父亲依然守着当初所在的农场。当时的农场稍有起色,很被周围还饥饿的人们羡慕。农场常在冬季将蓄存的红薯磨成粉条,而剩下的二浆就用来作为全场职工的伙食。农场那时造炊的锅很大,舀二浆的勺子更大,就如粪瓢,只不过粪瓢是塑料的,而造炊用的瓢是铁制的。厨子用特制的铁瓢舀满一瓢二浆,顺着大铁窝溜上一圈儿,二浆顺着锅一溜儿淌下,再用大铲均匀搪过,就形成了如今我们常在小吃摊上见到的软摊馍,父亲说那是二浆馍,有铜钱一样厚,每顿可着量吃,他们就是这样度过那个非常时期。 叔父在矿山工作,许多年还不能富裕,这种说法仅限于他,他单位的双职工都很富裕的,因我婶娘是家属,之后又生下三个孩子。叔父一个人养着一家人,可以想像当时的窘境。据说叔父之所以去看守炸药库,是想在库房山坡上开荒种地。叔父在山上种粮种菜,领着微薄的工资,吃着自产的粮,度过那些个荒年。 叔父离开家后再没回来过,就连婶娘对外人说起我那以善良出名母亲,都没好颜色。婶娘怀第一胎时,跨沟受了震荡流了产。婶娘将这罪责归于母亲,说是我母亲黑心烂肺,新婚时帮她缝的被褥里放了麻匹。按当地的说法,麻匹放被里是不吉的,这东西可作为蛇的像征,被蛇缠绕,孩子就不保了。母亲听到这话时起初有些惊愕,半晌才说:都是他们兄弟相残惹下的! 母亲总劝父亲说:当初就是太过份了,该去看看你家兄弟! 父亲却说:不去,如他再这么犟下去,我还会让我儿子去收拾他! 父亲言外之意是说,自己的儿子也是强大的,叔父这一辈子在他面前怕也是翻不了身了。父亲说这话时,我总在想,干嘛想那么远呢?之所以想那么远,原来是在做过愧疚的事情后,无论你说的时候再怎么堂而皇之,心底的折磨却是无法消除的,它足以令人寝食不安。 晚年的祖母脑子却格外清醒。那年春季,祖母生过一场重病,我们回去探望。祖母说,她的幺儿子前不久也回来看她了!大家都愣住了。 祖母说幺儿子很瘦,看来是她女人对他不好。 父亲问:你家幺儿子来多久啊? 祖母说:来不一会儿,就匆匆地走了——他怕你回家来,看到他!祖母说这话时,将声音压了很低,生怕被人听了去似的。 空气一下凝固了。 唯那棵泡桐树在风中忽忽啦啦地拍着手。 父亲依然坐在他常坐的泡桐树下的捶布石旁,我想起当年,他是否也如现在一般阴郁着脸庞,作着翻天覆地的沉思? 祖母说:这棵泡桐树,也该放倒了! 祖母说盖这房屋的时候,他们都还小,两兄弟一起和泥,拖坯,上梁,一同栽下的泡桐树…… 父亲没有接腔,我们谁也没言语。 我的思维一下子飞越到了那个艰难困苦的年代:那些凄风苦雨的日子,祖母送走我的大姑姑,再狠下心来结束掉小姑姑的性命——她太爱她的两个儿子了…… 然而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却难得回来看她。祖母老得不能动了,在她将去的日子,她想到了两个儿子一起植下的泡桐树,她想要用这棵泡桐树,做她的棺木! 透过泡桐树的枝叶,我分明都看到了两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围绕在年轻的祖母身旁。其中的一个身影很是消瘦,那是我从未谋过面的叔父:他穿着军装,英姿飒爽地从老照片里走出,如时空的一抹掠影,他的身影逐渐清晰,我想起仅比我小几个月的堂弟,他跟照片中的人是如此相像。 我不愿再去面对如父辈轮回的缩影,在这个午后,在这样一个沉重的日子,用我的一腔沸腾,和一抹永远也挥不去的亲情,将一部凄婉的家史,演绎在记忆深处,又在我的笔尖缓缓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