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骡、马、牛,全都集中在这个院子里,人们都称那个院子叫马屋院。我对马屋院有着特殊的记忆,因我从童年到中年爱恋的女子驹儿就住在这个院子里。 驹儿爹是这个院子里的饲养员,院子里的驴、牛、骡子或马都被饲得膘肥体壮的。每到春耕或秋播,总看到他坐在大车上,被膘肥体壮的骡子或马拉着,他坐在车辕上吆喝着,气宇轩昂。但很少人跟他说笑,因他性格有些暴戾,经常打自己的女人。他女人曾是讨难过来的叫饭花子,又冷又饿昏倒在马屋院的墙根下,被他救起。有人说驹儿不是她爹的种,因为驹儿娘除了生下驹儿的月份不对外,驹儿娘从此就再没生下其他孩子。大家私底下说驹儿爹就是个骡子,说的时候,还都不怀好意地掩嘴窃笑,因为大家都知道,骡子是由驴和马配出的种,骡子的跨下虽然吊着长长的家伙什,但那家伙什从来就没发挥上作用。人们对不能发挥作用的男人,总调侃说:这家伙没用——骡子球! “骡子球”就是驹儿爹的代名词。他总怀疑自己的女人跟别人胡搞过,他总想着一碗热姜汤外加一捧牲口饲料,女人就很轻易地就跟自己上了床,那么之前呢?之前是否也曾为一些可怜的吃令就轻易跟别人上过床?因此,“骡子球”对一切的可疑男人都虎视眈眈,哪怕你好心情地跟他打招呼:“吃下吧!”他就会想到:这家伙这么热情干嘛,想套近乎打我女人主意是吧?于是他一昂头拂身而去,留下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背影。 我们这些小孩子也不敢轻易就进马屋院的,怕“骡子球”鼓着眼球子冲我们吆喝:去去去,别处玩!唯在去学堂的路上,我需经过马屋院,惯性地朝里面瞅几眼,看驹儿是否收拾齐整,我们也好结伴而行。我与驹儿相视而笑,不作声默默走出好远,估计不能被人看到,才拉起手来。但那手也拉不长久的,随即就丢开了,因为我们同时都很感害羞。 我们忽生萌动的爱心,起源于那次的驴马交配。那天放学,我跟驹儿在马屋院门口将要分手的时候,忽听院里一阵骚动。一头毛驴被一个庄户人牵着,那驴一脸温顺,被一匹枣红色的马在驴的臀部围着,涎水垂下好长。那驴仿佛也骚动不安,一脸痴相,偶尔回过头来,与马的唇碰在一起。于是,那马就雄心勃勃地搭起前蹄,身躯直直竖起在驴背上。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一场马跟驴交配的整个过程,看得我热血沸腾,浑身不由一阵燥热。就在马跟驴在一阵交合声里激悦嘶鸣的那刻,我不由一把抓住了驹儿的手。而驹儿也满面彤红,她说,她娘从不让她看这场面的,每次都将她锁进屋里…… 自此我的眼前总晃动着那场驴马交配的情景,每想起这些,就想起驹儿。驹儿也仿佛与我情有独钟,那天驹儿气喘吁吁地找到我,她说,她刚看完那匹马,又跟一头驴那个了……我不知如何来接驹儿的话,因为我们毕竟还是孩子,我们除了泛出满脸的羞赧外,再没有其它言语。 然而我跟驹儿还没从朦胧的爱恋中品出味道来,驹儿就辍学了。驹儿娘终于忍受不住驹儿爹的打骂,丢下驹儿,走了。驹儿要做家务,接替她娘没能完成的一切活计。那个马屋院,就如我生命中的驿站,我每天依然从驹儿的眼神里匆匆走过,但我们却再难得牵手。 后来,马屋院解体,牲畜都分到户家。驹儿爹将那匹枣红种马留下,以配马种过活。没种可配的时候,也种庄稼,农忙的时候,他依然套上那匹枣红种马,坐在车辕上,气宇轩昂,只不过自打驹儿爹没了女人后,性情却大有好转,因他没有理由再疑神疑鬼了。 住在马屋院里的年轻后生常有,跟驹儿爹一样,也是饲养员。常有性情随和,他将分得的牲口卖掉,又借了些钱买了货车跑运输。 跟我一起长大的还有韩三。韩三家穷,没钱置牲口,每到春耕就作难。于是韩三家免不得就要跟驹儿爹套近乎,目的是想要借驹儿家的牲口用。驹儿家的牲口也不是白使的,韩三家需拿些麦草料,作为对牲口的补偿。当然,韩三也总被驹儿爹理直气壮地呼来唤去,就连喂牲口也要他帮着搭个下手。 相比我家就比较富裕,三个姐姐相继出嫁,我作为家里的独子依然被她们惯着,呼风唤雨。我也学着常有的样子,让父亲卖掉牲口,买了台拖拉机,农忙时耕地,农闲时跑运输。那段时间我就跟常有学开车,常有不但车技好,人也豪爽,常买些零食或新鲜菜蔬回马屋院,于是,我和驹儿爹、韩三,经常聚在常有家,围在一起喝酒猜枚。 我心里牵挂着的是驹儿。驹儿已出落成了大姑娘,黑黑的脸膛结实的身材。有次喝晕乎了,我调侃韩三说:你小子,真是眼气人,不但陪牲口,还能陪驹儿……韩三的脸就羞成了大红布,不知什么时候,我们都学会了害羞,虽然那时我们也常常爬上马屋院的墙,偷看驴马配种,我们曾互相取笑着对方裆里高高顶起的硬物,有时还趁对方不防备时一把握住:哈哈哈……让我看看你的骡子球…… 如今我们都长大了,有如暗潮汹涌的青春萌动,却又令我们倍加含蓄。 有阵子我想跟驹儿约会,想要约她出来。我们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何况彼此都有情有意,如果将话说开,或许就会一拍即成吧。但还没等我开口,那天飘着雪花,我如往常一样,在常有家喝酒,就听驹儿爹就说起了醉话。驹儿爹说,他不想将驹儿嫁出去,他老了,想要招个上门女婿。我一听头都大了,以我的家庭,父母决不会同意我去做驹儿家的上门女婿的,何况就以驹儿的家庭背景,既便我想要娶驹儿,都会遭到家人的阻挠的。于是我刚刚萌生的与驹儿的约会,就这样被我夭折在青春的思念里。 倒是那个韩三,真的好运。不久就被常有搓和着,一步步顺利着做了驹儿的新郎馆。韩三家住着村里那时分下的破草屋,他爹老实巴脚,他娘又痴痴呆呆,他手下还有两个弟弟,大家跟他合计着,如果不是做驹儿家的上门女婿,他这辈子,恐怕很难娶上媳妇的。 我就是在那阵噼哩啪啦的鞭炮声里,眼睁睁看着驹儿被韩三拥进了洞房。那一刻我的心都快要碎了。但我并不妒恨韩三,却恨那个不似驹儿亲爹的“骡子球”,他这是干嘛呢?他不明白驹儿嫁了我,一样可以养他的老吗?但这个倔老头,就在我试着托常有说合我跟驹的婚事时,他却以为我没韩三实诚,怕我算计他家的牲口,一口就给回绝了。 我常在城乡奔跑的运输路上碰上韩三,他骑着自车行,如牲口一般伸长了脖颈,他的自行车后座架上,驮着从地里刨出的土特产,以换些零用钱,购置生活中的必需品。可驹儿并不心疼他,她常常扯了嗓子冲韩三叫骂。起初韩三也很犟筋,有一次他被驹儿骂得忍无可忍时就动手打了驹儿一个嘴聒子。于是驹儿就开始寻死觅活,口口声声扬言说不跟韩三过了。 我那时已对驹儿死了心,不少的媒人几乎踏破了我家的门槛。而我却忙碌着跑运输忙农耕,几乎挤不出相亲的机会。那天傍晚我收工回家,半道上却见驹儿腥红着双眼,拦在了我的车前,她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望着如小鸟一般依在我身旁的驹儿,许多的被压抑许久的旧情,在那一刻几乎不能自控地爆发。驹儿说:那个挨千刀的韩三,除了干活儿,就是没日没夜地造爱,他骑我身上,我就想起那配种的牲口……我愕然,忽然想起当年,我们一起看到的驴与马交配,和之后驹儿一次次出现在我梦里的情景。在我的意识里,驹儿就是我千万次性爱与抚摸的对象,我不知道除了想要跟她有些一幕幕如牲口一般的交配过程外,余下来的,还有什么呢? 我一把推开驹儿。与韩三相比,我想我不如韩三。 我劝驹儿跟韩三好好过日子,其实我了解韩三,除了口纳舌笨之外,他比我更能吃苦,甚至比我更会疼驹儿。 驹儿哭着跑开了。我的耳边仍然回响着她刚才对我的乞求:带我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讨人厌的马屋院! 我是真的伤害了驹儿,她跑开后,再没想要多看我一眼。我依如既往地找借口,去常有家,我常常怀里揣着二锅头,跟常有喝个酩酊大醉。我看到驹儿经常跟长有的女人在房里嘀咕,说着女人们总也说不厌的闺房话。韩三也想来跟我们凑热闹,但他刚刚凑过来,就被驹儿骂了个狗血淋头:滚回家去,这里没你呆的地方! 我看不过去,说驹儿,干嘛这样呢? 驹儿却一脸不屑:我收拾俺家男人,关你屁事! 我无语,我闷闷喝酒。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留在我记忆里温顺无比的驹儿,如今俨然就是一个泼妇。也就是在那刻,我想,如果当初我娶了驹儿,会是什么情形呢?但我相信,既便我再爱驹儿,我也做不得韩三,我会对着她满嘴喷粪的嘴巴,狠狠地抽将过去。 唉唉,这个韩三,也真是一个“骡子球”!我笑骂着。 你喝醉了!常有说。 我没醉!我说。我站起身来,大笑着离开。 自此我没再去马屋院。 倒是常有偶尔也找我喝酒。我还能从常有的随意里,听到一些关于马屋院的消息。那天他说,韩三破相了,天黑路滑,卖菜的路上摔倒了,翻进深沟里,车把挂破了嘴,回家来,又被驹儿骂了;还有,夜间驹儿大哭大叫着,又跟韩三干仗了,这个韩三,就如种马,每天都少不了干那事,驹儿烦他…… 听罢常有的话,我一口吞下杯里的酒,坏笑着:我也想干!当然,我新娶的女人就坐在我身边,她如小猫一样,每天都拱进我温热的被窝里,随时满足着我的欲求。 我喝罢杯子里的酒,想着曾经被我无数次在梦里抚摸过的驹儿,再次想起那个总也解不开的问题:如果她做了我的女人,又是何样呢? 常有说,女人嘛…… 我明白常有的意思,女人就是让男人干的,女人被自家的男人干,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当然,常有不但干自己的女人,在外也不少沾染别的女人。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桑拿,常有要了一个桑拿女,他当着我的面,拥着那个桑拿女,就如发情的牲口一样,动作娴熟且毫无羞耻。他说,你也来吧。我摇头,我忽然想起驹儿,那时我拉着她的手,看过那场种马与驴交媾的情景,与这场景并无差异。 日子如水般流淌,我跟我的女人恩爱着,过自己的日子,没感觉出有什么不妥。不久,我的女人肚子就大了,我被人们调侃着,说我不是“骡子球”。倒是韩三,真正的一个“骡子球”,还没给驹儿配上种。看来这驹儿也不很争气,人们就如当初调侃驹儿爹般地,私下开玩笑说,不知是不是接了她老子的后代。这话听起来有些别扭,原先说驹儿不是她爹的种,现又说是接了她老子的后代,看来人的舌头可真是一把无形的刀子,杀人都不见血的。但我不会替驹儿爹鸣不平,我一直对他当初为驹儿选择上门女婿一事耿耿于怀,虽然我并不后悔我现在娶的女人,也不再对驹儿抱有什么幻想。 然而驹儿并不为自己没能生下崽子而惭愧,她依然三天两头地跟韩三为一些个生活小事闹得鸡飞狗跳。韩三总被驹儿当众吵骂,他常常就如缩头乌龟一般蹲在一旁不声不响。实在过意不去的时候,才鼓起牛眼顶上一半句,但招来的却是驹儿更加变本加厉的骂声。其实有些原因仔细问起来,都是鸡子尿湿柴禾的事情,比如韩三吃饭出响声了;韩三昨天回来晚了,还多花了几块钱;韩三跟哪个女人多说话了,鼻子眼都是笑……总之韩三在驹儿眼里,横不是鼻子竖不是眼,就如一滩臭狗屎。 韩三依然如牲口一般,早出晚归,农忙干农活,农闲时就去工地干泥瓦匠,黄昏归来还不忘去菜地浇水,锄草。当然,夜间他还要忙着跟驹儿配种,虽然驹儿连一个鸟蛋蛋也没能给他产下,虽然他们屋顶的上空,夜半总传出驹儿尖厉的吵骂声。 终于有一天,天快亮的时候,村子的整个上空都沸腾了。起初传出的是驹儿隐隐的哭声,再就是常有女人尖利的嚎叫,还有气若牛哞般韩三的吼声。 然后就是尖厉警车的呼啸,和救护车的嘶鸣。 常有的头部血流如注,被人们七手八脚抬上救护车。他脸色惨白,看起来奄奄一息。 韩三的双腕则被戴上手铐,他依然气愤难平,瞪着牛眼,仿佛随时都有挣脱的可能。我依然记得,昨天我们在一起下工的时候,我还问他:回去不,捎上你?他迟迟疑疑地说:晚上加班,怕走不脱……不想他竟在天快亮的时候,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回来了。 后来才知道,韩三回得家来,呈现在他眼前的,是驹儿跟常有赤条条光着的身子。这是个夏天,他们的身上,连薄薄的褥子都没盖。 常有的女人嚎哭着,冲被送上救护车的丈夫叫骂:当初,可是你个畜生给保的媒,你造的是么子孽哟! 驹儿嘤嘤哭着,看不出她到底是委屈,还是羞愧,总之,她只是哭着,却不说话。 不久,马屋院及整个村子,就归复于一片宁静。我们所在的村子就是这样,新鲜的话题只说一遍,随后就再不会多说的。 只是驹儿在这片宁静里,闪了几下身影后,就消失了。她离了她那老得动弹不得的爹,离开了这个生她养她的村子,离开了她一直都不曾离开过的马屋院。 据说,她找她的娘去了。更多的人说,她去外面的花花世界了。 但不管怎样,她离去后,就再无音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