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晓娆一只脚踏进了碧清的未名湖畔,一只脚,也已冥冥中,悄悄敲开了天堂的门。长久干瘦的身体发出的信号早已被全身心的投入所掩盖,亦如她的倔强和执拗,总是主观地将所有其他非目的范围内的可能统统强挡在外。几年的专注换来一张入学通知,这种辛苦的喜悦让她还来不及感受其它,又何况是这隐匿至深、不易察觉的病症。深秋里最后一支牧草,在快要被收割的前一秒,依旧多姿地站在风里尽情婀娜。这刻,孟晓娆站在那威严的琉璃屋檐下,一身光彩,发自内心的满足,像她明净的微笑一样久违和难得。S号的格子裙罩着她的身体,9月清爽的微风穿领过袖,啷啷地扯着她的裙子和头发,一分钟后,毫不费力把她吹进了门里。 她拖着箱子一路悠悠地走,比较现代化的红楼首先迎接了她,她立定,静静端详这绛红的一片,慢慢竟沉了进去,觉得自己在这片绛红里慢慢飘浮起来,越飞越高,渐渐同身边来回熙攘的人群剥离。她仿佛身在高处,俯瞰红楼和地面的一切。那里走动的不再是和她一样穿着现代衣服的现代人,她看见的是光阴更迭,一批批盖有时代印记的男学生女学生在楼道和走廊梭动不息。他们是她二十八年来都在梦里崇拜的楷模,即使这刻自己已经身在城中,内心几近一种信仰的谦卑还是一如既往。 到了老楼群区。一拨拨二层小楼壁粉脱落,乌瓦生苔,显然已经被风雨雕刻得满目苍夷,只是正面还保留着2、30年代的神韵,无声地泛露着五四和那个硝烟弥漫、激情与无奈并存的岁月。背面已经被改修,80年代建筑的痕迹清楚可见,标准的筒子楼走廊上乱七八糟堆着闲置的杂物,右面最尽头的两间出头的房间的大木格子窗玻璃已经混沌不清,一条生满铁锈的铁丝紧紧缠绕过一个已经支离破碎的木格子,一头耷拉下来,垂到一楼窗户中间的位置,左右在风里摇摆。她不禁唏嘘起来,前一秒自己还走在历史的沧桑感里肃然起敬,后一秒,却站在了现实的琐碎里,被狰狞的零乱撕拉。任何美感,只存在于现实之外,只产生和存留于已经走过的历史背后,她此刻对于成功的满足快乐,同样也是游离于那些不知道多少清冷夜晚的孤寂默读之外。 她一面坦然,一面纠结,想,这就是真实的历史和生活。 等她终于站在经管学院宿舍楼里的时候,楼里楼外已经塞满了人。她站定在楼口的一个寝室门前,四目张望间,一个高大壮硕的男生抱着书包踏槛而入,一步一步,多余的脂肪也在上下抖动。个性的不是这多余的脂肪,而是他那加肥的超宽的背带裤,从腰间有一块被撕掉了,露出里面的花地棉布。孟晓娆想这是件多么不雅窘迫的事,但是男生就是毫无顾忌的大踏步而去,走路带过去的风,都要惊倒孟晓娆。孟晓娆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想那就是最单纯的青春。这个17、8岁刚入学的男孩转过楼道很快消失在她眼里,就像17、8岁的他在这个年纪轻而易举地做到了28岁的她花了苦苦5年才做到的事情。她开始下意识地打量身边的同学,那逼人的朝气深深吸引着她,又远远推开她。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在这个群体里的差异,她下意识地定了定神,去寻同城来的一个女同学徐丽。徐丽比她晚一年大学毕业,三年前,她们在论坛相识,一起奋战三年,终于一起走了进来。一样的经历和一样的年龄,她们更有话语。 没想到,这时,徐丽就站在她身后。 “往哪看,往哪走,看你还往哪走!哈哈!”徐丽从背后拍着孟晓娆的肩膀,大声地笑喊。 “哦,徐——丽?!哈,终于和你会师了。我正以为短信问你在哪呢。你再不出现,我都不知道往哪走!”孟晓娆一下子省去了找她的功夫,开心得一脸绯红。 彼此拥抱了,因为喜悦,还有曾经一样的辛苦和坚持。 “晓娆,这半年你又见瘦了哈!” “恩,是感觉瘦了。怎么吃也不见长肉。” “你现在多重啊,天,你这个小瘦精。” “我也不知道,应该会慢慢好起来吧,没有之前的压力了。”孟晓娆轻描淡写地晕释着徐丽对于她体重的担心。 徐丽微笑了下,“走,带你去你们的宿舍楼。我好几天前就来了,在校园里跑了好几圈呢!”马上,拽着孟晓娆的箱子向前开路。 徐丽褐色的薄绒布群节奏有力地飞扬过操场和几个宿舍区,“晓娆,看见没,身边的这些活泼的小孩。” 孟晓娆微笑地会意徐丽的眼睛,徐丽也笑了,她们什么都没说,却都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孟晓娆疾步跟着徐丽的节奏,她干瘦的身体不时挤出颗颗豆大的汗滴挂在早已忽略了她身体的脑门上。 校园里17、8岁的本科新生不论出现在校园的哪个角落,都是最靓丽的风景。那个年龄是可以无限憧憬的年龄,孟晓娆总是静静远远地望着。但十年白驹过隙,她已不愿怎么去回想。人总是有很多的不同,起点不同,中途的选择不同,很多很多因素都会影响人生的进途。她一直希望自己越来越接近自己觉得自己应该所在的位置和状态,一边努力让自己做到,一边欣赏那些轻而易举就做到的人,一边又纠结于自己的艰辛,不愿意去谈论曾经,仿佛自己曾经的艰辛在这新嫩的朝气面前,更显衬得卑微。所以,她的眼神里夹杂着欣赏和最深的羡慕。单线条的思维,让她在阻碍面前越发缄默,她25岁开始变得不再怎么说话。在工作单位的独来独往也被周围的人视作不可理解,最后归结为性格,便更没有人去打扰她的“孤僻”了。就是这入学的喜悦和现时状况的改变,也没改变她,她清楚地感染着她旁边比她小5、6岁的同学的青春,她喜欢她们的生气,但又不舍得去和她们多说一句话。对于再不回来的十年,对于以后,她都不愿意去多想,从25岁开始,她把最真切的希望全部寄托于学业,对于专业,她永远是17、8岁的新生,热情、专注和好奇。她的失败的感情,也早已被她掩埋在这种专注中,连同她那颗脆弱的玻璃心。 每个早晨,孟晓娆很早就起来去散步。很多应届考上的同学还保持着旺盛的精力,聊天游戏和电影到深夜,有几次,她起床的时候还有人未睡去。而她从25岁以后就再熬不过12点。她蹑手蹑脚地穿衣服洗漱,怕惊醒了任何一个人。时间到底是能改变一个人的。孟晓娆想起十年前自己早上起床从来是噼里啪啦,震得同屋哀声怨道,而自己还理直气壮,她自己小愠地笑了。想到那些很多不知道现在状况如何的往日同室,想到自己依旧还一个人独步在校园的花草和露水间,她对于时移事迁的感慨又泛滥开来。她喜欢早晨散步的时候,蹲下来轻轻抚摸那些在晨雾里绽放的花,轻轻的摆弄她们,让花瓣上每一滴露水滑落进花蕊。仿佛,她让露水滴进了花蕊,露水就永远不会蒸发,离开花朵一样。她曾经和徐丽说,对于已经和将要逝去的东西的最安全的保留,就是让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不被任何东西打扰。而徐丽打趣地说,“上帝保佑我早早融化蒸发吧,我快躺得发霉了!”有几次,几个起早打球的男生经过,那身影和轮廓像极了曾经的那个人,她抚着花对着背影远去的方向发了一小会呆。 这个专注于学习和散步的第一学期很快逝去,孟晓娆瘦削的脸上,骨头沾染着生气,却抵挡不住整张脸的苍白。寒假里,她终于肠胃不适起来,快开学的时候,她没能去成学校,住进了医院。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胃癌晚期。 对于99%的绝症病人,医院和家人总是对其封锁事实的真相。这种徒劳的努力,只是因为在自然面前无能为力的一点点卑微的奢求,似乎不告诉病人,病人就能继续多活几天,或者有天起死回生,健康起来。孟晓娆无一例外地享受这待遇,她被告之严重的胃出血,说治疗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孟晓娆的休学手续已经办理好,电话徐丽的时候,还安慰徐丽的担忧说没事,医生说几个月后可以出院。其实这个时候,她已经极度虚弱,无法正常进食,干瘦的身体皮包骨头,连化疗都无法做。她似乎不是很关心自己的病情,安静地看书,只是钻心的疼痛上来的时候,她蜷缩着小小的身子虚弱地皱着眉头问守在床头的亲人,“我还有多长时间可以不疼?” 春天万物生长的时候,惊蛰一过,一切生命都蠢蠢欲动起来,蕴藏在孟晓娆体内的癌细胞也以惊人的速度在扩散。90%的癌症晚期治疗只是在以一种看起来是治疗的方式,在延续病人痛苦的最后生命历程。孟晓娆被药物治疗折磨得痛苦不堪,枯黄的脸上眼窝和腮帮已经深陷,她放在枕头底下的镜子被她放进了垃圾桶,持续的疼痛已经严重影响了她的阅读,书本在沾满脱发的白色枕头边上,被闲置的时间越来越长。静默是她这五年来一直延续的生活状态,她此时只有更彻底地延续她的静默,静悄悄地望着天花板发呆,想操场的那些草应该开始发芽了吧。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变得越来越漫长,疼痛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她尽量强忍着疼痛,如干柴的手指握着的拳头,指尖都快要将掌心戳破。 这天晚上,疼痛稍微安静了一点。床边守候的亲人已经睡去,她将裤腿卷到了大腿,看到一对瘦骨嶙峋的腿,就像两对干骨头,只因为还包着一层皮,上面游走着紫色、青色的血管和经脉,它还是她的一双腿。孟晓娆咬着发乌的下唇,强忍住眼里快溢出的泪,她这刻的想法是要马上回家。她再次细细打量这她已经躺了近三月的病房。 这个三个床位的病房,孟晓娆的病床是靠窗的,窗帘严严地盖着玻璃。她在无法安睡的晚上总会透过最边上的缝隙去望外面的街灯。这些无法安睡的晚上,在疼痛安静的间歇,她会悠悠地回想过去,那童年在田野疯跑的日子,和青春在校园徜徉的日子。她一直觉得这窗帘就是要把窗外和屋里完全的隔绝开来。25岁将她美好的童年和青春留在了前半生,而这窗帘,便是要将这整个的一生从外面的绿色世界横切,留置在这个苍白的病房里。中间的病床上住着一位40多岁的阿姨,孟晓娆常常和她微笑着在夜里对视。她们不说话,都习惯安静地数自己心里的事。最左边靠门的床位,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奶奶。安静的夜里,除了疼痛上来沉重的呼吸声,最响的便是老奶奶“哼——”的一声长叹。孟晓娆每次听着这一声长叹,都觉得它一直飘在天花板上不肯下来,然后终于慢悠悠穿过她们三个人的身体,好像要在她们心里钻一个透彻的小孔,让所有疼痛的折磨和无言的思绪沿着这小孔,顺畅地游出天顶,带将她们身体紧紧捆绑的那层层绷带一点点彻底解开。 第二天早上,孟晓娆拨通徐丽的手机,平静地说,“我要回家了,徐丽,我都想去学校看看!” “啊?哦!病好了,出院了呀!好啊,好啊。什么时候的车,到时候我去接你,再叫上几个同学,一起为你庆祝下,健康而归!”徐丽的声音跳跃在孟晓娆无声的有却没有的泪花里。 “恩。好的,到时候再说!”孟晓娆轻轻挂断手机。 孟晓娆的执意,一直是谁都无法左右的,25岁以后,她的心里好似永远没有大的波澜起伏,永远安静平和。她安静地和父母要求,想回家。她说,“我已经知道自己的状况了,带我回家吧,我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我想回家看看风景。” 对于无力回天的事,对于已经绝望的现实,人还是习惯自然而然地选择一切顺其自然。医生给了一些药,就同意他们回家了。孟晓娆回到了阔别三个月的家。 油菜花开节节高。蜜蜂也忙碌不停。孟晓娆每天被妈妈安置在躺椅上,在二楼的阳台上安静地晒太阳。孟晓娆望着遍野的葱绿和金黄,望着阳台前来往不息的人群,想这忙碌的季节里,她倒是如此的清闲,连书都抛到了一边。她想起很小的时候,自己在阳台上扒拉着望风景,看每个人,猜想他们刚从哪里出来,刚刚做了什么事,又将要去做什么事。她不厌其烦地编织一个个人的故事,却总屡被妈妈不断的催促打断。以前,妈妈最见不得她这样痴呆般的浪费时间,她总是忿忿地离开阳台,不情不愿地和妈妈一起打理家务。想到这里,她抬眼去望了下妈妈。妈妈依旧保持50多年来的麻利,用力地刷洗着两床被单。一缕白发正凌乱地挂在她脸的一侧,金色的阳光下,白发闪闪发亮,晃得孟晓娆突然胸口一阵酸疼起来。在孟晓娆眼里,妈妈是个威严的女人,青少年时期的威严教育使得孟晓娆成年后都无法和妈妈完全走近。她曾经做过很多想象,如果有天妈妈永远离开自己会怎样,但是她没有想到,倒是自己要先永远地离开。她突然想去好好抚摸下妈妈,想到身后父母不知将会如何地生活,她头一次觉得心里有很多的放不下。一行热泪奔出她的双眼,孟晓娆似干柴的手指按紧了胸口。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醒了?现在觉得怎么样。”妈妈告诉她上午她到阳台晾床单的时候,她已经在躺椅里睡着了。其实,不是睡,是渐渐元气走渗的孟晓娆的第一次晕昏。妈妈没有告诉她的是,她当时以为女儿已经在椅子里安静地走了。 “还好!”孟晓娆微微睁开眼睛。“妈,我打个电话。” 她拨通了徐丽的电话,“徐丽,我已经在家了。学校,我看暂时是去不了了。”电话那头,徐丽欣喜地讲着学校发生的事情,孟晓娆轻声的附和,她始终没有说自己的真实情况。 挂了电话,她叫着妈妈,再次上了阳台。她想看看日落,那一日里最美丽的闭幕。 上了阳台,妈妈把她推到视野最好的一角,她转过头说,“你忙去把,我没事的!”但是,妈妈再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呆着,她明显地感觉到女儿身边必须一直有人。她退到门后面一直守着。母女俩就这样一前一后,看着那抹斜阳由整到残。 黄昏里一切都是归家的感觉。孟晓娆的眼睛在夕阳的光辉里微微地闭合。床单慢条斯理地抖动着,牵引她模糊的记忆,回到那个蓝方格子的青春年代。洗衣房的大场地前面全是迎风抖动的床单,扎着两个光亮小辫的她,踏着一双白平地球鞋,正拐过石径小道去闻那清香的洗衣粉的味道。。。。。。落日余晖里,孟晓娆依稀看见青春的他从床单的背面微笑着迎面向她走来,金色丝边镜框闪着光,这光是她多年前都曾未见过的。她的嘴角一阵阵轻盈地蠕动起来,觉得心也在清香的味道中飞扬。她心底最深层的掩埋,随着她轻盈如毛的身体慢慢融化,如徐丽所说,慢慢一点点地蒸发。 孟晓娆去世的前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阳台上整齐地陈列着一架架油墨水粉画,画中有书法,书法中有画。她在这些画架之中来回地跑动,就像小时候在菜田里满心欢彩地跳跃。离讯传到学校的时候,徐丽正在卧室的书桌前摆置一束粉艳的嫣山红。花下,孟晓娆与她在学校门口的合影照正对着她笑。她手轻轻拿起照片,抚了一下孟晓娆清秀的眉际,泪水滑落,打湿了照片,她抱着整张照片无声地啜泣。 徐丽停在照片上的右手拇指下压着一个小黑点,那是孟晓娆右眉上角的一颗痣,没有人注意过,包括孟晓娆自己。她们不知道,那是一颗孤独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