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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土吾民

时间:2014-09-17 08:45来源:好心情原创文学 作者:道边静子 点击:
一、贼 十三队的毛记子,也就是毛家那个得了小儿麻痹症的儿子,他其实偶尔会扮演贼的角色。这个角色的上演只限于夜晚,尤其是有戏看的夜晚。白天,他或者坐在小板凳上补单车胎,或者拿着一只鞋打胶上线,干活的时候他绝对是一丝不苟的,算得上是一个吃手艺饭

一、贼

十三队的毛记子,也就是毛家那个得了小儿麻痹症的儿子,他其实偶尔会扮演贼的角色。这个角色的上演只限于夜晚,尤其是有戏看的夜晚。白天,他或者坐在小板凳上补单车胎,或者拿着一只鞋打胶上线,干活的时候他绝对是一丝不苟的,算得上是一个吃手艺饭的人。但是,当他生意不好,十几天都不见什么荤腥的时候,他会选择一个或夜黑风高或大家都去看戏的夜晚体验一种决然不同的职业。不过,他别的不偷,只偷鸡。小时候听人说他有偷鸡的独门绝技,他偷鸡的时候鸡是不会叫的。后来有人说这个绝技其实不难:晚上伸手到鸡笼里,顺着一只鸡的脖子摸下去,这时候鸡是不会叫的,它还觉得这种感觉很温暖舒服,接着偷鸡人的手一反,再使劲一转,鸡喉管就断了,想叫就迟了。因为他是一个残疾人,所以大家不是很去计较他偷鸡的陋习。他住在一个的小木棚里,床是捡了一张人家不要的,小饭桌是他拿木板自己做的,家人父母健在可是与他不相往来。这样的一个人就算偷了几只鸡吃了,大家也都只是念叨几句,脾气泼辣的对着他的棚子骂几句解解气。有时候遇到爱计较的老太婆也会去他的棚子里面骂:“你这个化生子,你偷我的鸡,你也不看我老婆子可怜啊?我只剩一只鸡了,还被你吃了,你不怕吃了遭雷打啊·····”毛记子在这个时候是绝对不会对着来的,他会笑嘻嘻地挨完所有的骂,然后笑嘻嘻地把老太婆送走,还对着背影喊一声:“你把屋里的旧鞋子都拿起来吧,我都给你补好。虽然我没有吃你屋里那一只鸡。”“还说冒吃,不是你还有哪个?”老婆子又要回头来骂,后面就被人拉走了,骂了有什么用呢?吃都吃了。可是他在大是大非面前又很有立场。阳春三月的一个晚上,毛记子在朋友家喝了酒,高一脚低一脚地回木棚子睡觉。天上鹅毛月,春意撩人,毛记子哼着流行歌曲,手里的手电筒随着他身体的摇摆天上一下地下一下地甩着。忽然,他似乎看到有两个人抬着什么东西对着他走来,毛记子把手电一扬,确实是俩个人抬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他仔细一看,是一台田里打水用的柴油机。他对着两人的脸照去,嘿,人都认得,不过是另外一个生产队的。“这么晚抬柴油机去干什么?”俩人立住了,不做声。毛记子明白了,偷的。年长的赶紧把扁担放下,又掏出烟来敬给毛记子,毛记子把烟放在嘴上,火就过来了,话也过来了:“毛哥,我们路过,你只当没看见,日后卖了它分你一份钱。哈哈,走了,明天喝酒。”说着那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腰一弯,绳子又套上了扁担。一阵夜风吹来,毛记子好像醒了一点酒,他想了一下,不对。他一拐一拐地追了上去:“这个,不行吧?我们队上要打水犁田的,丢了它就要耽误春耕生产。你们现在最好拿起扁担走人,柴油机留在这里。否则,我现在就喊人。”毛记子清了清嗓子,真准备喊了。俩个一看这个架势,摆明了此路不通啊,身子一斜,架起扁担走了。俩人白抬了几里路,白流了一身汗,没想到碰到了毛记子,在他的屋门口翻了船。那晚,毛记子没有关门睡觉,反正他家里除了几个单车轱辘,几个橡皮胎,一屋角的破鞋之外,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家的黄狗那晚也忠于职守,睡在那个柴油机旁边守了一夜。一早,去打米房开门的人发现门锁被撬了,放柴油机的地方空空如也,他立马跑去队长家里汇报,队长早饭也来不及吃,骑着单车就往打米房赶。可是,紧要关头单车不争气了,轮子是瘪的,没气。队长拐一个弯去毛记子棚子里去打气,一抬头,前面地上那黑乎乎的一团,不是队上的柴油机是什么?“毛记子,你这个鬼崽子,你偷了队上的柴油机啊?”队长跑到棚子里把毛记子的被子掀开,气呼呼地嚷。“你动点脑筋好吧?我要是偷了我会放在自己门口不呢?再说,我抬得动不?”毛记子指了指黑油油的床单上那条萎缩了的腿说。老队长怔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毛记子的残腿,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条好腿,突然间他真切地同情起这个平常大家都有点遗忘甚至有点鄙视的人物来。那次毛记子立了功,队上奖励了他一百斤大米,够他一个人吃好几个月的了。他没有说出两个人的名字,但那两个人回去很是提心吊胆了一阵子,直到后来听人说毛记子根本没有说出谁的名字,只是说偷东西的人跑了,夜太黑看不清楚。几天后的夜里,木棚外的竹篮里放了一只缠了脚的花母鸡;又是一天早上起来,篮子里又放了一大块五花的腊肉和一瓶酒。毛记子把那个和他一样腿不一样长的饭桌子搬到了马路边,又把满满一砂锅鸡肉端了出来。花母鸡的毛他也不去埋了,大大方方的留在屋檐下。过路的人远远闻到了鸡汤的香味,有点打着巴结地打着招呼:“毛师傅手艺不错啊!昨晚没见哪里看戏啊?”毛记子抿一口酒,稳稳地夹起一条鸡腿自豪地说:“一起吃点?这是朋友送的呢,鸡婆!”

二、十三队

西边大堤上很怪,那个叫“十三队”的地方老是出事。最先有一个叫小程叔叔的年轻人经常来我们家,他是一个老实人,读了高中后学木匠,虽说勤劳善良,但家里一贫如洗。他有一个妹妹,长得很漂亮,大家都说她和挂历上的陈冲挂相,可是一夜间她竟然疯了。小程叔叔就姓程,程家的隔壁姓穆,穆家的父亲是喝农药死的。再下来到堤下,还是姓程,程保爹屋里。程保爹身体硬朗,是我们景仰的“鱼神”,丝网、挂网、围网,没有他不好使的,也没有他捕不上来的鱼。他家的小女儿云云,肺结核死的。程保爹的邻居是顾家,一对女儿,一个女儿聪明伶俐,一个女儿得了脑膜炎不说,还长得粗蛮,一对脚也是奇大,穿四十一码的黄军鞋。妹妹到了粮店上班,大脚姐姐也招了女婿回来,还生了一对儿女,女儿像小姨一样好,儿子和他妈一个样,吃饭不知道放碗,吃了就整天在大堤上晃荡。又返回堤上,周家。周家的女儿也是长得漂亮,(奇怪的就是这里的妹子大有长得漂亮,可都有点邪气),也是个疯子,二十岁疯的。有一次我妈在做早饭,我爸还睡着,这周妹子跑到我家穿起我爸的风衣就跑,一边跑还一边说:“这件衣服好看,正好给我穿。”我妈妈跑出去追她,她扯着脚杆子跑得飞快,一路跑一路笑的。过来一点点,经过两棵大柳树,是夏家。夏家打豆腐的,哥哥成了家,妹妹还待字闺中。一天姑嫂因为一把梳子吵架,妹妹对着满河的大水就冲了下去,淹死了。为了一把梳子值得闹这么大的动静吗?大家都说有鬼。后来哥哥生了一个儿子,不知怎么就得了脑积水,智力就不行了。家里磨好的豆腐他抓一把沙子撒上去,他爸存的豆子他偷偷倒一盆水到麻袋里。他爸打他,他扯着脖子嚎,问他为什么要捣乱?他喊:“要、要钱,给钱我”。这个地方真是鸡飞狗跳,有点条件的人家选择搬家,于是老朱家就搬走了,搬到了我家旁边。这下他们认为可以逃避厄运了,谁知他们家的媳妇忽然就发急症病死了,从“哎哟”一声到断气,十分钟不到,连门都没出。老朱家隔壁是毛家,毛家没有疯子,没有突发死亡的,只有一个自小就得了小儿麻痹症的儿子,因为小时候有点顽劣,他父亲把他赶出了家门,现在还在路边的一个水泥瓦的棚子下住着,补单车胎,修鞋子,自力更生,也就是前面说到的那个“贼”了。我曾经几次回到这里寻找这个奇怪现象的答案,得到的回答大致如下:以前搞集体的时候没有化学肥料,农家积攒的肥料供不应求,不知道是上面来了政策还是怎么的,反正说是可以把死尸挖出来熬磷肥。这个十三队的中心位置,也就是大堤下面的矮堤子上,就架起了两口铁锅熬死尸,有些大骨头熬不烂就丢出来由着狗拖。后来人们依旧住在这里,而且当年支锅的地方现在还住着人家,就是周家。我妈妈也说,她们小时候去供销社买东西的时候非要经过十三队,她说那时候她就闻见过很臭的气味,她们都很害怕,都是靠着河边走,尽量不看这边出黑烟的地方。原来如此。那看来就是所说的阴魂不散了。如果尸骨化了洒到了田里,那田里岂不是夜夜立着孤魂野鬼?如果大家都是就近挖掘,那挖掘的岂不都是自家的祖坟?先祖都扒出来熬了化了,那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哦?真是匪夷所思。哦,对了,我有一个同学嫁到了西边十三队,前年他的老公死了,又是上吊死的。我问她事先家里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她说因为家里投资了一个沙石码头欠了帐,老公有点着急。我问她欠的钱多吗?她说不多,一两年就可还清,而码头是可以长期盈利的。不过最后她说:“我家男人死的那天,正是邻居符爹上吊死去一周年。”这样的一个事情值得送掉一条年轻的生命?看来,这个诡异还在延续。

三、模范夫妻

其实在我十岁之前,我们家住的那个地方人烟稀少,大家都说那里是湖坪野地。《别样的故乡情事》中那个擅说鬼故事的寅爹,还有那个唱了三天寿戏的邻居,他们都是后来才慢慢搬来住的。搬来三五户人家后,我们那个俗称“尾上”的地方才开始有了一点人气。最早搬到我们家旁边住的是一对男女,男的五官端正,不过脸上有麻子,女的很漂亮。男的叫黎正红,女的叫袁四清。他们俩个本来是亲戚,一个是表舅一个是侄女,不过,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因为黎正红亲生父亲得痨病死了,他母亲细嫂子是抱着他改嫁到黎家的。但他们一个三十岁了,一个才二十岁,黎正红还教过袁四清,因为黎正红是小学代课老师。黎正红木讷,不喜欢说话,只喜欢一年四季抱着一本书看,大家当着面喊他“黎老师”,背着面喊他“梨木脑壳”。但是,袁四清喜欢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袁四清从小就有点支气管炎,喘气有点“呼呼”响,但这并没有影响她的身体发育,她留着一对大辫子,身段子十分好。我家是个“畜医站”,就是为牲口看病拣药的地方,我妈站药房。我们站里有五个畜医,他们一般都住在各自家里,谁家有需要去畜医家里喊一声就是。他们开了药,主家拿着单子只有到我妈这里才有买,那时候还没有私人的药店,尤其是兽药。我们虽然没邻居,可是当年家家都喂牲口,我家的药房就挺热闹的,柜台边不知何时增加了“新闻联播”的附加功能。药屉子一拉一关,那些说是说非的声音怕人听到又怕人听不到。“杨医生,我家老倌子昨夜去田里看水,他们躲在草码子下,我家老倌子喊一声‘哪个?’,只听得悉悉索索一阵响。听说学校也不要他去教书了,说是影响不好。”“杨医生,他们昨晚跑了,找不见人了,留了一封信。袁家妈妈今天一早就在屋里骂人,他要跑到她舅妈家里去吵,要去找她舅妈要人,后来又被他老倌止住了,袁家老汉是教书人,还是好面子的。”跑,也就是现在书上说的私奔了。当时我自顾着在泥巴里撅蚯蚓,在玻璃瓶里养小鱼,对那些事情还不感兴趣。一天夜里,我被一阵谈话声吵醒,透过蚊帐看去,煤油灯下坐着两个人,我妈还在炉子上热饭菜。“我们在长沙住了一个星期,住在我姨妈家里。可是,长期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她现在不敢回家去了,我把她放在您这里可以吗?杨医生,我明天一早就动手去做屋,我原来做了些土砖坯子还在,我还做些去。”这是一个男人低低的声音。我妈是个菩萨心肠,肯定不会把人往外赶。所以,第二天一早,我家就多了一个叫“四青姨”的人。首先,她是一个好看的人,我心服口服地被她管着不去池塘边玩水,这正好是我妈拣药时最担心的。她还牵着我的手去看黎老师做事,她还是喊他“黎老师”,一天去看好几遍。后来,黎老师家还来了几个兄弟,几个人上上下下地搭架子、又热热闹闹地和泥巴、砌墙,一连四间的房子十几天就做出来了,剩下的土砖还砌了一个喂猪喂鸡的杂屋。黎老师的妈妈和妹妹架来了一个板车,板车上是一些床铺家什。锅碗瓢盆一摆,铺盖一放,我家突然就多了他们这一户邻居。早早吃过晚饭,我提着一挂鞭炮,我妈拉着我去他们新家贺喜。鞭炮刚一点燃,小青姨就跑出来一脚把鞭炮踩熄了,她看了看娘家的方向说:“被我妈听见不好”。不过,她给我装了一口袋糖果,她说那是喜糖。就这样,他们在这个小屋里一住就是十多年。其实,他们的生活也是很有趣味的,我记得四青姨曾经和我妈说过一个玩笑:“我说一个谜语,杨姐你说是什么?我家黎老师他居然不知道。”“什么谜语啊?”我妈好奇。“筛,天牌,铜壶盖,雨打尘埃,后园虫吃菜,石榴皮翻过来。这是一个宝塔诗,一排排写出来后,字就会像一个宝塔,从小到大排列。这是我爹教我的。”我妈不是一个能搞清楚这些东西的人。“麻子,对不?我家黎老师猜不出来,猜不出来我就不回去搞饭吃,哈哈哈······”“你这鬼婆,十一点半还坐在这里晒太阳,真是碰了你屋里黎老师脾气好。”我妈骂她。她居然拿着自己爱人的缺陷开玩笑,还不忌讳地说给别人听,她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就这样,没考上大学又被学校劝退的斯文人安心本分做起了农民,加倍珍惜着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婚姻;敢于冲破家庭阻力的四青和他自此开始大大方方的生活,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多年后一次回乡,四青姨的儿子正好考上大学。也就是那次,两个亲家母第一次坐到了一个饭桌上吃饭,虽然黎老师的母亲已经和儿子媳妇住了十几年了,但是袁家妈妈还从没有来过这个土砖房子的家。舅妈成了亲家母,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四青姨老了一些,但是风韵犹存。她看到我回来十分高兴,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大家举起酒杯祝贺,他们说黎老师到底是教过书的人,儿子教得好,十几户人家的孩子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考到北京去读大学,了不起;他们还说四清姨服侍婆婆很周到,是一个好媳妇。他们说他们是一对模范夫妻,原来的风言风语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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