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朱红色大门,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努力地想忘记里面八年的生活。
身后的门被轻轻快速地合上,仿佛一场刚刚结束的舞戏,被人徐徐拉上了帏幕。
他抬头向天空望了望,天蓝得像被人涂上了一层深墨。高高围墙上密密麻麻的带刺铁线,相绕着根根挺拔的角钢,他也曾想从那上面出去,不知什么原因,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世上没有人能越过这张电网。
这时他有种八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感觉,十月的秋阳照到身上,让他回家的愿望更加强烈。
坐在上下摇晃的车厢里,他的心七上八下的,同是这路,不过,这种感觉完全不同八年前。他自信地从上衣袋里摸出一盒烟来,并没有开包。先是靠在鼻尖上闻了闻,是他的女人半年前来看他时捎来的。他没舍得抽,他想等到出去的那天美美地吸上几口。他不明白自已的女人为什么没有来,他有些失落地收起手中的烟。努力地去想,。
汽车在城区里缓慢地穿行,这个城市变化好大,前方就是火车站。高高的大挂钟还在。还有车站边的小餐馆。八年前,他同自已的女人常常观顾。有道菜叫什么来的?他一时想不起来。味道特别好,吃不完打个包带回去慢慢品。
车子从饭馆前慢慢地驶过,他没有往里看,因为八年前他就是从这里走进去的……
从车上下来,他没有径直地往家里赶,他觉得有些疲倦。这种倦意是乘车带来的乏力还是八年的劳作留下的,他自已也说不清楚。
风有些冷,他不禁全身打了个寒颤。行李放在离家不远路边的黄槐树下,干瘪的皮袋子里只有一双皮鞋和一件谈蓝的衬衫。临走时他把其余的都可以留在监舍里。他靠在树下,光滑的鹅卵石,枯黄的落叶,让人感到浓浓的秋意。过去,他常常写诗,写得不好,也投过稿子,但发出去的稿子都被退回。也许没有人愿意读他的诗,或许是别人读不懂,他干脆就读给自已的女人听。女人幸福地依在他的怀里,望着蓝蓝的天,想着他读过的诗。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他想,女人应该回到家了。他悄悄地向家靠近,八年不见了,楼梯的扶手有些斑斑铁锈,门外屋角的蛛网上一只早已死去的飞蛾静静地扒在上面。
“你!”
女人一怔,惊愕地看着他,身子向里面闪了一下,示意他进屋里去。女人倒了一杯水,头也没抬,两人在屋里站了好一会儿,他猛地问:“子然呢?怎么没放学?”女人转过身子哭了。他看见书架上的相架,是子然的。子然是他们的儿子,他进去时,子然刚周岁。
他急不可待地冲着女人:你哭个啥啊?我问你,子然呢?女人没有回答,依旧抽抽打打地哭泣,哭声更大了,他火气更大:“你倒是说话啊!我们的子然呢?,你说啊!”
女人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用手大力地拍打着他的后背。他明白了,家里一定出了什么事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在他的心中生起,他用力拜开女人,惊骇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女人低着头,含着泪:“你走的第六年夏天,子然在放学的路上,被一辆白色闯红灯的小货车撞……
他的拳头曲成像个相互交叉的麻花,右手抓起桌上的水杯,狠狠地摔在地上,破碎的玻璃片在屋里四处飞溅,滚烫的水在地上滋滋冒着白气。他痛苦地蹲下来,两手用力地击打着自已的头。眼泪浸着他的双眼,他的脸看起来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和痛苦。许久才慢慢地站起身来,外面起风了,风吹着窗帘,发出“呼”“呼”的声响,他发疯似的向门外冲去。
门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位三十来岁的陌生少妇。他惊愕不悦:“你找谁?”来人带着几分憔悴,说:“请问这是韩昌吉警官家吗?”“我就是,你找我有什么事?”他警觉地注目对方。
少妇微笑地说:“我是邓顺国的妻子,这是给你您的信。”听到“邓顺国”,他的心头猛地一颤,让他猛然想起到八年前的往事。
八年前,他还是市刑侦一支队的民警,那天他和两位同事在执行抓捕任务时,三名毒犯躲在邓顺国在火车站边开的小饭馆里。当时一场激烈的枪战中,邓顺国被挟为人质。最后毒犯被乱枪击毙。不恰的是一发子弹打在邓顺国的后腰杆子上。子弹穿碎了邓顺国的脊椎骨,造成下半身残废。邓顺国一纸诉状却把市公安局刑侦一支队告上了法庭。要求赔偿和追究当事人的责任,他一直坚持自已并没有向邓顺国开枪,不存在误伤。他是最先冲进小饭馆的,他当时只是对空鸣了一枪,在疏散小饭馆里的群众时才被迫将顽抗到底毒犯击毙。由于现场除了警方人员,没有别的人在场作证,而邓顺国又一口咬定是他开枪打中自已的,就这样,他不但因此丢去公职,而且因此被判八年。全市各大新闻媒体把这件警方失误“枪击”人质案传得无人不知。这八年来,他感到自已好委曲,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进了本不该自已去的地方。
想到这里,他愤然地接过信,信中是这样写道:
韩警官:
你好,我真诚地向你说对不起。这些年来,我的良心受到无数次的谴责。我能活在这个世上的日子不多了,我得了癌症。在我还未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想说明八年前的真相,我后腰杆子中的那一枪,不是你开枪打的,是三名毒犯中的一个朝我的后腰了开了一枪,他们威胁我,要我一口咬定这一枪是你打的,而且他们在外面的兄弟还能给我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如果我不这样做,他们说外面那一帮兄弟绝不会放过我一家老小的。我当时害怕他们的外面的同伙报复,在法庭上作了假。我真的对不住你。请你原凉。本想等到你出来后,想亲自和你一起到法庭上把事情真相说明白,可是恐怕等不到这天了,再次希望能得到你的凉解!我已把事情全部真相讲给我的妻子说了,她答应在你出来后一定把这封信送到你手上。并完成我未完成的愿望。
一个良心的罪人:邓顺国
看完了封信,他心里顿时激起无比的兴奋。整整八年了,他默默地承受来自外界和各种媒体言论的打击。忍辱负重的八年,让他变得更加坚定,他一直坚定总会有一天真相大白。今天,这封迟来的信让他等到这期盼已久的通知。自已是无过错的。
他紧紧地握住邓顺国妻子的手,说:“谢谢!真的谢谢你!”那少妇感到自愧难当。竟卟通一下跪在地向他面前:“韩警官,我们对不住你!我们全家向你表示歉意。请你原谅!”他赶紧扶起那少妇,可她就是长跪不愿意起身,说:“韩警官,求一件事。你能答应吗?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他感到更加疑惑:“你有什么事?请说出来吧。”那少妇用手擦了擦眼泪说:“请你不要再追究我们家老邓的责任好吗?让他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宁,他当年那样做也是迫于无奈。”
“怎么?邓顺国他真的……”他一脸惊愕。
邓顺国妻子点了点头:“我家老邓上是上个月走的。他临终前特嘱咐我一定要把信交给你。”
她从地上站起来,说:“韩警官,你答应了?”他迟疑了一下,向她点了点头。
邓顺国的妻子面带歉疚,深深向他鞠了一躬:“谢谢你。我们全家都谢谢你!”
女人上前,拉住他的手,说:“老韩,你这个案子终于有希望能重审了。”
邓顺国的妻子走后,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准备三天后上省城高院去,决定这两天先在家准备好申诉材料。
历经一个多月的上访,市委和政法委等领导非常重视。当年主审这个案子的相关人员也感到这个案子可能在取证方面存在一定错误,积极配合这个案件的重审小组相关工作。
最后,他终于在新年第一个星期一,接到了重新开庭审理这个案子的通知。
这天,他感到天空特别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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