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工友们都管分到厂子里的退伍兵叫“老转”,检修电工班便分来一位贾老转。检修电工这个活计,八小时内腰挎工具包各车间转悠,管理这拨人难度相对说来就有点大。机电车间领导看中了贾老转在部队当过班长,便给他委了个政治组长以期加强管理。这自然令他欣喜不已,便特卖力特认真地干起这个不脱产的政治工作来!
上任第一天临下班前,贾老转便四处挨个通知一拨电工下班后准时到检修室开会政治学习。本来那阵下班政治学习已成惯例,可工友们见他真当一回事般通知,心中俱都有些不快,便有意东一个西一个姗姗来迟。贾老转颇为光火地挨个理抹,可迟到者有的说清棉机头漏电,有的说浆纱机开关冒火花,有的说自动落纱机短路等等,理由都蛮充足,这倒叫一个刚学会换保险丝的政治组长难辨虚实。待人都到齐后,贾老转掏出一张早拟好的会议纪律说,全国学人民解放军,我们可得像解放军那样,必须有铁的纪律……,他的话尚未转入正题,一个个吊耳浪当的电工便接上了茬。有的说可否把折了的马达撂在一边不管奔铁的纪律赶来开会?有的说可否不管总闸跳闸奔铁的纪律摸黑赶来开会?有一个叫海儿的则一本正经地说,能否给大伙整顶黄军帽戴上像解放军一样精神?
打那以后,贾老转便对海儿那张嘴格外留意起来。有一天又到学习时间了,只见海儿嘴里哼着不知从那学来的改编版革命歌曲:“革命军人个个要老婆,三个四个不嫌多”,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主持学习的贾老转嘴唇动了动,却终忍住未光火发作。尽管海儿纯属取乐子,可在他听来却分明特指电工班唯一的革命军人。原来,早婚的贾老转入伍前便“克”走了前妻,退伍后找的二任没多久又被他“克”走,眼下刚和三任搅在一起。如此恶攻他能忍了下来,缘于车间不久前刚安排年龄比他小而技术却特好的海儿当了师傅,总不成徒弟未当几天便拿师傅说事吧!
不久,按工龄海儿当由一级工升二级工了,级差虽只有几元,可那会物价水平低,对于要负担母亲和妹妹的海儿来讲亦算一笔不菲的收入了。升级前劳资科总会让班组走过场评议一下,尽管大家伙都说莫意见,可贾老转却一人唱反调说,我的意见不能升,在坐各位都曾听他乱唱革命歌曲,这可是严肃的政治问题呵,咋能不进原则和稀泥呢!当然,这只是我对事不对人的个人意见,请大家站在我这个政治组长的角度予以理解。劳资科第一遭遇到评议出一个政治问题,海儿自然是升级无望。尔后由于他技术虽好却只愿干一级干的活,对徒弟不管不问甚而连正眼都不看一下,接下来的普调60%工人的工资自然被列入40%之列,乃至和同时参工的师兄弟工资收入差距越来越大。
转眼间,当年一拨电工相继退休。在社保局工作的妹妹见大哥的退休金比同时参工的差蛮长一截,晓得这是“革命军人个个要老婆”惹的祸,便借工作之便自个掏钱为把她养大的大哥社保基金做大,海儿的退休金收入顿由第三世界跃入发达国家水平。尽管如此,可那毕竟是妹妹的一番苦心,所以每有工友红白喜事或农家乐相聚,海儿对贾老转仍连正眼都不给一个。
前些日子,贾老转腹部剧痛住进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癌症晚期,最多只能捱一个月。可一个多月过去了,他依旧躺在病床上了无要走之意,且老是用含混不清的语调反复唱着“三大纪律,八大注意”开头那两句。家人以为他怀念部队生活,便请来几个一同退伍的老转来看他,岂知他只是一个劲的连连摇头。这事不知咋让海儿晓得了,当年的小师傅顿觉五味杂陈涌上心头,立马带上礼物到了医院。说来也怪,本已处深昏迷的贾老转一听海儿声音,一下子清醒过来。只见他紧握着海儿的手说,我还真是你唱的那样!说了这句话,接着便用虽微弱但却让人听得明明白白的嗓音唱道,“革命军人个个要老婆,三个四个不嫌多”,旋即永远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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