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固荣镇已显露出繁华的端倪。站在固荣镇闻名遐迩的莲花大街的街角处,就能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听到商贩们卖力的吆喝声。夏季里,水果熟透的气味混入附近居民的楼房,也飘进在池塘边纳凉的人们的鼻孔里。 有幸在十年前出生的人们,莲花街两旁的清水池塘都会成为他们记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当烈日当头,午饭后的男女老少都拿着蒲扇争先恐后地涌到池塘两岸的榆钱树下,榆钱树下几块被风雨侵蚀的碧青石头是最理想的避暑场所。在男女老少谈天说地时候,总忘不了远处有一座高耸的黑色石山。那是建安煤矿的一座煤矸石山。妇女口中打情骂俏的暧昧话以及中年男人猥亵的荤笑话很快就会被搁浅,随后有关那座煤矸石山的话题便如火如荼地展开了。从人们眉飞色舞的表情以及张牙舞爪的手势可以看出,那座煤矸石山在莲花街居民的心目中象征着无穷无尽的财富。 固荣镇周围村庄的人们闻不到镇上那两片池塘中莲花的清香,也看不到那座充满诱惑的黑色石山。不过,老人们聚在一起抽旱烟的时候,提起那座黑色石山眼睛里便燃烧起一团团火焰。莲花大街是他们公认的最佳栖息地,他们都愿意把女儿嫁到莲花大街。因此,很多美丽的姑娘像午后人们涌进池塘两岸一样涌进了莲花大街。当你在莲花大街的集市上游逛的时候,经常能看到许多张漂亮的脸蛋,乡下少女最淳朴的微笑,购物也就成了休闲。莲花大街的集市,潮水般的人群日益膨胀,现在就连从前清冷的东二街也人满为患。 虽然莲花大街的繁荣带动了周围村庄的经济发展,可这并不能让小伙子们感到兴奋。相反,他们懊恼至极,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妙龄女孩大批地溜走,谁心里都不是滋味。可他们却无可奈何,只好找媒人随便撮合一段姻缘,完成传宗接代的重任。几个富有魄力的年轻人,他们无法忍受乡里乡亲的冷眼旁观,带着对命运的抗争和几张皱巴巴的票子,远离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热土,来到莲花大街安家落户。胡子便是其中的一个。 胡子有着魁梧的身材,黑黑的脸膛,洪亮的嗓门。乡亲们一致认为五大三粗的胡子会到建安煤矿找份体力活干,比如下井挖煤。当时建安煤矿正处于建设阶段,急需结实有力的人,可他偏偏没有。那个时候,莲花大街的房租还不算昂贵,在几个老朋友的支持下,胡子开了一家音像店。 胡子自然就是音像店的老板,他给自己的小店起了个优雅的名字——春风文艺。“春风文艺”开张的那天,胡子并没有听取朋友的建议大张旗鼓地燃放鞭炮,他知道初来乍到不宜张扬,还是平平淡淡为好。他早早地起床,把磁带和光盘摆在门前的玻璃柜子里,从卧室里搬出两只笨重的黑色音响,放在门两旁,然后打开桌子上的彩色电视机和VCD,选择几首流行歌曲,并把声音调到最大。门旁两只笨重的音响像凶猛的猎狗开始不停地狂叫着吵吵闹闹的歌声。忙碌完毕后,胡子躺在一张破旧的摇椅上,悠闲地抽起香烟,眯着眼睛。 十年前,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我们家离胡子的音像店只有四百米左右,相当于我们学校操场一圈的路程。胡子的音像店开张后,我永远告别了睡懒觉的时代。噪杂的歌声迫使我早早起床,蹬着半新的自行车去三里外的初中早读。意想不到的是,老师们对我这个一向迟到的学生竟有了好感,而且当着全班同学面夸我是个积极向上的好学生。在一次课上,我正贪恋着睡眠的舒适和惬意,老师提着我的耳朵来到办公室,训了我一顿,还让我把父母叫去学校谈话。这件事,在我认真地写完检讨并在课堂上大声朗读后才算圆满结束。因此,我很讨厌胡子的音像店,讨厌他那两只狂吠不停的音响。从那以后,每次上学经过他的音像店,我都会趁他不注意朝他的招牌吐两口唾沫。胡子是十分喜爱流行歌曲和他手里的廉价香烟的,每次我吐唾沫的时候,他都躺在那张摇椅上,哼唱着并且眯着眼睛。 我是先喜欢上流行音乐才喜欢上胡子的。记得那时候学校里流行随身听,一到下课同学们都打开自己的随身听,一首首不同曲调和旋律的歌声在教室上空来回盘旋。慢慢地,那些散发着青春气息的歌谣,打动了我懵懂的心,走路的时候我要戴上耳机,吃饭的时候我也要戴上耳机,甚至在睡梦里我还咿咿呀呀地哼着。 在“春风文艺”还没有开张的时候,我的小伙伴常去王兰英的音像店买磁带。王兰英是我们莲花街上有名的臭婆娘。这样称呼她,不是因为她发黄的牙齿缝隙里有一股酸臭,而是因为她那张凶恶的嘴巴。每次我的小伙伴们向她问东问西的时候,她脸上的赘肉便垂下来,树皮似的脸因气愤而扭曲,死鱼似的眼睛挤成一条缝,狠狠地盯住他们中间年龄较大的一个,然后那张臭烘烘的大嘴巴便开启了,“兔崽子,哪那么多废话?不买就滚蛋!”。当时莲花街的音像行业由她垄断,而他们都不愿意跋山涉水到二十里开外的市区,只好忍气吞声匆匆忙忙地买了两盒磁带就走。提起那个臭婆娘,我的小伙伴们就攥紧拳头满眼愤怒的火花。曾经他们合计用烟花当众捉弄她一番,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他们回家后都挨了板子,跪了搓衣板,以后还得耷拉着脑袋去她那儿买磁带。 现在,站在胡子的音像店门前,经常能看到一大群年龄相仿、参差不齐的孩子,他们像麻雀一样探出脑袋兴奋地望着胡子,盼望着胡子把新进的磁带第一个送到自己的手里。“胡子哥,这盒先给我,先给我!”胡子刚从柜子里取出一盒新磁带,他们的小手便枝桠般地伸了过来。这是胡子一天中最为忙碌的一刻,也是最为快乐的一刻。“别抢,别抢,大家都有!”胡子神采飞扬地用一只胳膊拨开他们的小手,用另一只手把磁带递给最先来的那个孩子。后来我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渐渐地成了那儿的常客,我也学着我的伙伴们的样子愉快地喊一声,“胡子哥”。不过,当时我父母每月给我的零花钱非常有限,除去买零食吃外,大多数时候我买不起一盒新磁带。让我惊喜的是,胡子是可以赊账的,而这在臭婆娘看来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一年的中秋节,胡子度过了一个欢快的夜晚。晚饭时,他去了街上的饭馆,吃了一盘辣子鸡,喝了几瓶啤酒,回到店里又拿起麦克风唱了一个多小时的卡拉OK。唱完后,他躺在摇椅上抽着烟开始盘点最近三个月来的收入,随着烟雾的弥漫,他的眉毛由直线变成了曲线。这三个月来,“春风文艺”的生意蒸蒸日上,这是他当初打算开店时难以预料的,他认为前半年能保住本就不错了。胡子开心地笑了,他又点起香烟开始考虑下一步的发展。首先,他想到应该把店面装修一下,外面的招牌换一张大点的,色彩要鲜艳醒目,门口的两只音响也该退休了。他估算完这些开销,又除去进货需要的流动资金,发现手里的钱快够买一辆摩托三轮了。要是能买一辆摩托三轮,该多好啊!再也不用风里来雨里去地蹬三轮进货了。胡子想象着自己双手握住车把,在飞驰的三轮车上喊唱着喜爱的流行歌曲,耳边的风呼呼地吹着他的长发,那是多么的英姿飒爽!他扔掉手里的烟头却叹了口气,目前他还买不起摩托三轮。他欠朋友的那笔钱虽然数量不多,可也需要一段时间的营业额。 一个星期后,焕然一新的“春风文艺”重新开张。欢腾的鞭炮声引来了附近居民的围观,也惊醒了在三里外课堂上沉睡的我。在组合音响清脆悦耳的歌声里,胡子手持话筒西装革履地出现在大家面前,简洁生动的介绍后,他开始忙碌着招徕第一批中老年顾客。相对于年轻小伙子对流行歌曲的热爱,中老年人对戏曲的着迷显得更为强烈和真挚,从他们的出手阔绰和几份贪婪的神色可见一斑。还没到傍晚,胡子就把昨天新进的磁带几乎销售一空。在胡子乐嘻嘻地收拾摊位的时候,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 “胡子,生意挺火嘛!听说你这儿有戏曲磁带?有京剧方面的吗?” 胡子抬起头,看到原来是住在隔壁的房东李桂枝便笑盈盈地说,“呦,李大妈也来了,托您的福生意还算不错!” “瞧你说的,这都是你自己辛辛苦苦忙出来的,我什么忙也没帮。” 胡子望柜子里看了看,只剩下最后两盒磁带了,不由地叹了口气。 “唉!真不凑巧,就这两盒了,大妈您早说啊!明天我一定给您多留几盒。这一盒是豫剧的,您喜欢听豫剧吗?” “我可不喜欢豫剧,听着没一点意思。”李桂枝皱起眉头,“不过,我家老头子爱听。”她转而又舒展开眉头,并把一张崭新的票子递到胡子面前。 “大妈,你这是……?我怎么能收您的钱呢?”胡子有些难为情,他一向是个爱面子的人。 “收下吧!薄本生意本来就赚不了多少钱。”在李桂枝的再三勉强下胡子只好收下了那张票子。 “你还没娶媳妇吧?我看你老大不小了,也该考虑考虑了。” “是啊!不过眼下手头有点紧,等手头宽松了才说吧!”胡子点着香烟,脸上布满了惆怅。 “是不是眼光太高了,有没有看上谁家的姑娘?” “大妈您真会说笑,像我这样的能找个媳妇就不错了,哪还敢再要求什么?”胡子苦笑着说。 “春风文艺”深入民心的同时,胡子也获得了周围居民的信任和尊重。当胡子偶尔在大街上游荡时,总有人拦住他向他打招呼,并递上一只精致的香烟;妇女们在大街上看到他着装整齐地来逛街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打量一番;有些活泼开朗的妇女甚至走上前,指着笔挺的黑色西服啧啧称赞。每逢这时胡子便竖起眉毛,神气地吐一个好看的烟圈。只有一个人对胡子不屑一顾,那就是王兰英。“春风文艺”抢去了她大部分的生意,胡子自然成了她的眼中钉,她发誓早晚要拔掉这颗钉子。胡子对王兰英早有耳闻,他持着家乡人安分守已的秉性,凡事谦逊谨慎,对周围的人与事从不发表自己的观点,躲不开的麻烦他也尽量去躲。 秋风日益萧瑟,却没有吹冷人们对音乐的热情,“春风文艺”门前依旧络绎不绝。胡子平日里省吃俭用,偶尔和几个老朋友喝两杯小酒,别的再没有什么花费了。刚入冬季,胡子还清了朋友的债务,高高兴兴从市区买回一辆摩托三轮车。 在傍晚散学归来的柏油马路上,我们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往莲花大街奔去,经常看到胡子坐在装满货箱的摩托三轮上,一只手撑着车把,另一只手在风里擎着一只香烟。那只在暮色中忽明忽暗的香烟像一把火炬,引导着胡子驶向前方的终点,也像我们学校迎风飘展的五星红旗,每次凝望都有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很多次,我们紧随在胡子的摩托三轮后,拼命地蹬着车子,扯着喉咙喊“胡子哥,胡子哥,等一等……”。在黄昏里享受着速度带来的快感的胡子从来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仅仅有一次,我们追上了胡子的摩托三轮,那是因为他遇到了熟人踩了刹车。胡子从精美的烟盒里掏出两根精致的香烟,一根递给了他的朋友,另一根留给了自己。烟雾在暮霭中弥漫开来,我们都闻到了那种烟草的香味。 莲花大街的日益兴隆吸引了一批唱戏班,在婚庆的日子里,他们把高大的舞台搭建在大街的中央。晚饭后,几个已过妙龄的女人登上舞台,唱起一首首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在莲花街来往穿梭的人们经过舞台旁都会驻足观望,他们不是为了那些乏味的流行歌曲,仅仅是为了凑热闹,莲花街的男女老少都爱凑热闹。有时镇长也来捧场,还兴致勃勃地到舞台上发表贺喜之词。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我们这群小伙伴,我们夹杂在大人中间学着他们的样子拍手喝彩,在混乱的人群里像泥鳅一样游来游去。无论我们游到哪儿,总能听见妇女们议论着胡子。 “胡子也该说媳妇了。” “不知道他看上谁家姑娘了。” “其实,我们家红霞和胡子挺般配的。” “我们家月芳和他才般配呢!他俩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胡子的音像店里时常飘来大龄女孩的身影,她们攀比着把自己打扮地花枝招展,她们的笑容多情而妩媚。当胡子招徕她们的时候,她们的眼神总是飘忽不定,一会停留在花花绿绿的磁带封面上,一会又转移到彩色电视机的荧屏上。后来,胡子猛然发现她们的眼神经常在自己身上定格,可是胡子很快又否定了这个念头。我们有理由相信,胡子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他自然不明白什么是柔情似水和含情脉脉。胡子总是一本正经地跟她们交谈,她们问一句就答一句,绝不多说。让胡子想不到是,他貌似冷酷的一本正经更加引起了她们的好奇心。在胡子每天周旋于摆摊、收摊、进货的忙碌中时,有几个女孩悄悄地爱上了他,她们都在寻找机会以身相许。胡子对这些女孩不敢恭维,这些经不起风吹雨打的花花草草也燃不起他内心的渴望,他需要一个贤惠的女人,一个吃苦耐劳并能分担忧愁的女人。 花玲嫁给胡子的那天是胡子这辈子最为风光的一天。冬日里的阳光温暖地撒在莲花街每个人的身上,十几辆轿车像一条黑色长龙缓缓驶入莲花大街,震耳欲聋的礼炮声惊走了在池塘边觅食的鱼儿,也惊飞了在老树枝头徘徊的乌鸦。胡子西装革履地坐在轿车里微笑着向乡亲们招手。这一天也是莲花街一些女孩成长日记中最为悲伤痛苦的一天,她们的房门紧紧关闭,她们的泪水浸湿了枕头,她们的花容月貌在这一天里黯然老去。她们的母亲甚至无法承受如此毁灭性的打击,清晨便坐在门前失声啜泣,“胡子怎么能娶花玲呢?她是个瘸子,一个瘸子……胡子一定是疯了,他一定疯了……”。当一辆辆轿车开始步入莲花街的时候,她们的手绢已经打湿好几块了。 中午的酒席上,胡子牵着花玲的手来到桌子前乡亲们一一敬酒,他脸上总是洋溢着微笑。我从来没看到胡子像今天这样滔滔不绝,他只要放下酒杯那些快乐的话语便像开闸的水一样倾泻出来。敬完两圈酒后,胡子黝黑的脸膛泛起了红晕,他离开酒席,走进店里,拿起麦克风唱起流行歌曲。莲花街的父老乡亲第一次看到胡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扯开喉咙,他们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举起的酒杯也放了下来,目光投向手持麦克风的胡子。胡子唱的是当时的一首广为流唱的歌曲《离家的孩子》,他的声音低沉、浑厚,略带几许辛酸,只听他唱道:离家的孩子流浪在外边,没有那好衣裳也没有好烟……想起了远方的爹娘泪流满面,春天已百花开秋天落叶黄,冬天已下雪了你先万别着凉……。胡子雄浑的嗓音断断续续,似乎在诉说着心中无限的凄苦和惆怅,可是唱到结尾的时候我看到胡子的眼睛里闪烁起泪花,我不知道他是被自己的歌声打动还是因今天的喜庆而流泪。一曲唱完,酒席间响起一阵并不欢快的掌声,当时年轻人吟唱的流行歌曲并不为父老乡亲们所理解。当胡子第二次唱起《离家的孩子》的时候,他们都把目光收了回来,重新拿起手中的筷子,重新举起酒杯。胡子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麦克风,回到了酒席上,这对一些爱抽旱烟的老年人来说确实是一种幸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