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儿，发生在公元一九七六年的秋天。

已经晌午了，家家屋顶上炊烟袅袅。娘刚从场里回来，正忙着做饭。俺和大伯家的弟弟在胡同里挖土玩。这时，看着小姑夫推着两筐苹果拐进了胡同。苹果的香气，老远就能闻到，俺禁不住猛吸着鼻子闻，和弟弟兴高采烈起来，都跑上去迎着，都大声的叫着小姑父。还以为小姑夫给俺两家送苹果，俺都知道小姑父在他村里看苹果园。

小姑夫把目光盯在大伯家的弟弟身上，一脸的笑。对俺却视而不见。俺脸上的笑僵了，一时愣愣的。在俺的目光里，小推车停在了大伯家的门口，大伯家的弟弟跑回家去了，俺就呆呆的在自家的门口看着。很快的，大伯出来了，和小姑夫小声儿说笑着，一块卸了车，就匆匆往家里抬。俺分明看到，大伯和小姑夫同时瞅了俺一眼，就匆匆把一筐苹果抬进家了。出来抬第二筐的时候，他们还是瞅俺，小姑夫像是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进苹果筐里，就在那一瞬间，俺还有种惊喜，还以为小姑夫会给俺拿个苹果吃。可是，那只手却抓起了筐沿，和大伯一起匆匆抬进了家里，就剩下一辆孤零零的小推车在门口。俺还在那儿望着，小姑夫没再出来，而是大伯出来把小推车上的绳子盘起来，歪在了墙跟上，就进家了。

不争气的俺，眼泪儿就吧嗒吧嗒的落下来，跑回家，站在伙房的门口，看着娘直掉泪。娘就问俺怎啦。开始，俺不说，把手中的铲子扔在地上。娘就不再理俺，只管烧火。娘对付孩子的办法就是这样，姊妹三个不管谁恼了，发邪脾气。就是不理你，越闹越不理，装没看见。还是俺忍不住了，冲娘大声吼着，“小姑夫给大伯家送了两筐苹果！”娘听了一怔，明白了俺哭闹的原因，像是不自主的问了句，“你看见了？”俺点头，“就刚才，用车子推着，两大筐。”

娘的脸色难看起来。就在这时，大伯家的弟弟手里拿着个大苹果啃着来到来了，像是跟俺炫耀似的。俺却不哭了，抹着脸上的泪儿正想走开，大伯家的弟弟把手里的苹果递给俺，俺也没接。这时，娘不知哪来的火气，从灶膛里出来，冷不防抓着俺的胳膊，狠狠地捶了俺两下子，又把俺推在地上，嘴里还骂着，骂得啥也记不清了，好像是骂俺馋，看见了为何不回家来，应该就是这么个意思。俺一点防备也没有，就大哭起来，大伯家的弟弟看事不好，就溜走了。

俺不明白，娘为啥发这么大的火。平日里 ，惹娘很生气的时候，娘好歹不搭理，从没动过手。这次，俺只是和娘说了小姑夫给大伯家送苹果，俺受了冷遇，馋得哭了，娘不该生这么大的气，却这么狠打俺。现在的疼加上刚才的委屈，俺大哭不止。主要是脚脖子疼得厉害，刚才被娘推打的时候，一下子没倒过步来，歪着脚了。娘见俺坐在地上哭得鼻涕泻泻的，像是心疼了，边斥责俺边去扶俺起来，不扶还能忍着，一扶钻心的疼，俺哭得撕心裂肺，哆嗦着小手指着脚脖子，娘这才不斥责俺了，一下子把俺抱在怀里，看着俺红肿脚脖子，一下子毛了。

俺的哭声惊动了四邻，泉他娘和廉明他娘都来问是怎啦。娘生气地说着，说得声音很高，又在胡同里大声说着，要饭的上门还给口干粮了，这还是他亲姑父，被一个吃屎的孩子碰上了，哪怕给他个核桃大的，也堵堵孩子的嘴……

这是娘故意说给在大伯家里的小姑夫听得。泉他娘和廉明他娘就小声劝着，啥也别说了，快去卫生室吧。俺哭着看到，大娘在她家门口闪了一下，却没出来，又溜回家了。从来没见娘这么生气，也从来没见娘在胡同里这样大声的说话，她像是气急了，又心疼俺，匆匆抱俺去卫生室了。

当娘抱俺回来的时候，正在胡同头碰上小姑夫。看他走得急匆匆的，像是饭也没吃。小姑夫看到俺和娘，表情讪讪的，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尴尬之极。他站住了，低低的叫了声二嫂。娘脸沉似水，眼都没看他一眼，脚步也没停，一声没吭走过去了。俺趴在娘的肩头看着小姑父，他回头看了俺和娘一眼，也匆匆走了……

正吃着饭，奶奶进来了。奶奶在南街上住着，离着俺家老远。娘忙问奶奶吃了没有。奶奶说吃了，接着坐到炕沿上问俺的脚怎样了，还拿俺盖在脚上的凉毛巾看。娘是一肚子气，又和奶奶说着。奶奶边听边骂小姑两口子，骂他们势利眼，六亲不认。奶奶越这样骂，娘越生气，是看俺穷啊，所以不上门，对个吃屎的孩子还这样，不如个街坊邻居，街坊邻居有点啥稀罕东西还掐点给孩子呢。你说这当姑父的，孩子都碰上了，你哪怕给他个核桃大的也堵堵孩子的嘴也行啊，人可不能穷一辈子。娘越说，奶奶也越气，骂他们两口子没个精神的，死嘲，嘲得不透气。要不是娘劝着，奶奶非要去找小姑。

下午的时候，娘没去队里上工，在家看着俺。不那么疼的时候，俺一瘸一拐的又和妹妹在院子里玩开了。娘在院子里洗着衣服，不时的看着俺，那眼神里满是疼爱，还有些愧疚，见俺走路不那么瘸了，就唤过俺，问俺脚还疼不，俺摇了摇头。娘甩了甩手上的水，起身进屋拿了一毛钱给俺，要俺去村里的苹果园里买苹果。俺紧紧的攥着那一毛钱，眼睛都发亮了。又跟娘要了竹筐子，把妹妹诳下，小跑着出了家门。

苹果园在村北面，俺们小孩子常到那里玩，却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的看。因为，苹果园里下着地蹦子，民他爹就是被自己下得地蹦子蹦着了，一条腿被炸断了。因此，大人都叮嘱自家的小孩子，别到苹果园边上玩，万一被蹦着了，缺胳膊少腿的，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将来连个媳妇也说不上。

大人的话，孩子很信，俺就是从苹果园东边的路上走，心里也害怕，特别是看到篱笆上扯着的白线，更是胆颤。其实，那些线也就是扯着吓唬人的，苹果园里不可能下那么多些地蹦子，谁都知道。就是这样，偶尔听到从苹果园里传来地蹦子的爆炸声，还是吓一跳。特别是这个季节，地蹦子的响声时常听到，大多的时候，不是蹦着了人，而是野兔、刺猬啥的碰到了。还有，就是听说地蹦子白天不挂弦，到了晚上才挂弦。

而今天，俺去苹果园，没有往日的害怕和踌躇不前。而是有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感觉。因为，俺去买苹果，没有那种想偷得心虚。苹果园的大门朝南，是碗口粗的木头钉的栅栏，很宽，能走大车。俺在大门口大声吆喝着，好一会儿才见收成慢慢的走过来。俺把手中的钱从栅栏缝里递给他，说买苹果。他看了俺一眼，开了门，接过了俺手中的筐子，要俺在门口等着。俺就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口，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小孩子都知道他很凶，特别是对小孩子，总是大吼大叫，撵得聚在苹果园旁的孩子没命的窜。再加上他长得面相凶，鹰一样的眼睛，黑黑的脸皮，颧骨高凸，两腮深陷，一口大黄牙，一吼，就像是要吃人似的。

俺正在胡思乱想着，收成把竹筐子递给俺，又关了栅栏。俺看到，竹筐里有七个苹果，不算小，上面就是有些黑斑点。就是这样，俺也很高兴，挎起竹筐子往家跑，生怕别人抢俺的似的，一时也忘了脚疼。跑回家，向娘炫耀。娘就给俺们洗，还把烂的用刀削去。给俺和妹妹一人一个，俺和妹妹大口小口的吃着，吃得很香……

晚饭的时候，小姑挎了筐子苹果来到俺家，和爹娘说着，给哥哥家送的两筐苹果是托哥哥办事来着，是想要块房基盖屋，哥哥不是和他村的书记熟吗。娘就和小姑说没放心上，他小姑夫做得很对，俺也没怪他，都你侄儿小，不懂事儿。其实，娘心里还有气。不但是娘，爹也很不满，小姑来，他并没说几句话。

最后，娘也没要小姑的苹果，从屋里一直让到大门口，又把那筐子苹果塞到小姑怀里……

不一会儿，大门又响起来，是奶奶领着小姑来了，在爹娘面前，奶奶骂着小姑夫，说着小姑……

如俺所愿，那筐子苹果留下了。可是，看上去，爹娘并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