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天山脚下,也算是住进了金庸的书里。兴奋自豪是有过的,但来得快去得也快。每天睁眼是黄沙,闭眼是黄沙,心里不免生出一种思念,极怀想儿时生活的地方:一个只有六户人家的小村子。
村子小房子就少。户户一律的四进房加一个天井,连在一起,方方正正。屋脚叫丛疏丛密的竹园、虬枝斜出的朴树、俊秀亭亭的苦楝簇拥着,像戴上了一顶翡翠妆成的霞冠。周围有桑地:川山坝里、高墩上、长墩里、大地里、窑墩上、浜上头;有水田:六亩头、长田里。它们是垂挂在她肩头的璎珞。
田是水田,地势低洼,一年到头都湿漉漉的。热天是水稻,冷天是油菜。稻子油菜都要手工种的,谓之种田。地是桑地,往往高出水田丈许,热天就桑树在那茂盛着,冷天在树底下套些菊花豆角之类,谓之垦地。田是田,地是地,规规矩矩。
生在人多力量大的年代,命也就显得不怎么金贵。好在家里世世代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还好在我是一个农家的儿子,所以求学期间就会有一个难得的搏跳农门的机会。“只要书读得好,啥事都不用你掺和”,这是那年头常挂在父亲嘴边的一句话,也是和我一样的农村孩子读书时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当然,书读得烂,啥事都须掺和也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我是男子汉。
懂父亲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是在爷爷给我讲了书中有黄金、书中有老婆的浅显道理之后。二位姐姐下学回来,马不停蹄地干活是必须的,估计没听过爷爷的理论,所以不服气是应该的。她们甚至私下里表示,挺愿意我能一道去帮掉一点活的,譬如主要任务割羊草。
那时候时兴挣工分。父亲一天十分,母亲一天拿八分。人长到十七八岁,被称做“潮头”,干一天给三分。除了人之外,能挣工分的就只有羊了。羊一年里能贡献几次圈肥,一只羊也是三分。所以孩子多的一般就多养羊。我家也是。
这里不是草原,养羊就得割羊草。我们习惯称之为“捉羊草”。这个叫法听起来不合情理,却是当时最实在的一种叫法:田间地头,凡是该草长的地方,基本上都被割遍了,剃了和尚头一样地溜光。同一个地方,估计二天就会被割一茬。所以每次背起草篰出门,都得先琢磨琢磨,哪最有可能是近二三天里的被遗忘的角落,哪的草拔节快些。这草真如挣脱了搀扶的手四下逃散的一群顽童,不是须下功夫才能捉得来么?
桑园是“捉”羊草的主要去处,桑叶片大,还密。在里头“捉”草,晒不到也淋不着,还没有溺水的危险,家里大人都放心。桑园里的草,茎脆汁多,羊爱吃,只是长不多,如瘌痢的头发,稀稀拉拉,“捉”出去老长一截还手不盈把的。但也有个好处,就是赶巧会有不少老去的桑叶可以轻松捡拾,累了还有桑椹做奖励。河港岸滩是另一个“捉”羊草的好去处。这里因有一定的坡度,不小心确有滑入河港里去的危险,父母晓得了也必是骂得狗血喷头的,所以小孩子一般是不会单独来这里的。人来得少,草自然长势好。有时没办法“捉”够当天的羊草,就偷偷地来此冒个险。有空闲时,譬如周末,就悄悄地垂一二钟头的钓,末了准会捎上几条鳊鱼鲤鱼回去,改善改善伙食。纵横在水田里的田塍,如算盘上的一根根横梁,细狭难走,又常给两边的稻子所掩没。稻子长长的叶片,如锯条般锋利,所以鲜有人至。而越是这样的地方,才会给你意外的惊喜,只短短一截,就可以“捉”得满满一篰肥嫩的羊草。
父亲的意见是我行事的尚方宝剑:讨厌读书时,就欢天喜地地跟在姐们的后面飞;要是谁惹我不高兴了,就宁愿摊个本子在眼前,一个人干坐着。这常让我有如鱼入水的感觉,觉得很享用。但要是不小心叫父亲看穿了我那魂灵出巧样的佛相,也是极尴尬的。因为后面几天,必须真切地去体验“啥事都须掺和”的了。
这样,有时就会想,做一只羊真是不错的。不用抄生字,不用算算术,不用自己“捉”草。高兴时吃草,肚空了就咩咩叫几声,心情好还可以在圈里溜上两圈。不像贴隔壁的猪邻居,总躲不过年关那一刀。做一只羊,最多是入夏的时候,身上的外衣会被主人强行剥去,要在众目睽睽下,赤身裸体地讨几天尴尬生活而已。可这一年的其他日子里,过得比谁都滋润,想撒娇讨欢就撒娇讨欢,想耳鬓厮磨就耳鬓厮磨。多好。
或者呢,就做一只猫咪,黑的,灰中带点白也不赖。做猫咪有一个好处:可以不必看主人的脸色过日子。从厢房到厨房,从卧室到圈舍,哪儿都能找到果腹之物,自给自足是肯定的,连狗都可以拿住耗子的嘛。无聊时就去墙头屋顶散散步,晒晒月亮。居高临下,树影婆娑,或俯仰宇宙,或小憩片刻,既清静优雅,又惬意浪漫。这绝对是绅士的做派。
再或者做只鸡,村前村后地溜达,桑树林里的草丛,竹园里厚厚的腐叶,房前晒场上的干草,天天都可以叫脚爪划拉出串串快乐来。眼界虽然小了点,但看开了,其实都一样,不就是炊烟升了又散,散了再升吗?要是能找只鸭子做伴,那便是等于勾了个洋妞,多少风光。只要注意讲卫生,憋急了也不将一把臭屎随意乱喷,估计人们是不致于见了就要抄家伙,非要从屋子里驱赶走才罢的。
这些念头,在我心里住了很长时间,给了我许多慰藉。
不过现在,那些东西早没有了。前两年回去,就已然失了往昔的模样:房前屋后,绵延的竹园子没了,层层叠叠的桑林没了,掩映屋角的朴树苦楝没了……不见了踪影的还有村西头的小浜斗,西港河。放眼望去,有的只是一片不田不地的东西,再就是散落在里头的一座座村子,兴味寡然。
难怪我拿那些陈年旧事来跟儿子说叨说叨时,他就一脸的困惑:“没有吧?是平畴千里呀,哪有高墩长墩啊?”
是呀,现在哪还有这些东西呢?如今,它们早住进了我的心里,儿子哪见得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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