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在大山深处，在忽然而至的回忆里若隐若现，那里有白砂糖米团，在夏天的人来人往里，清爽，香甜——米香，糖甜。

　　那是我曾经经历过的罢，有新人，有故交，来来往往，大喜的日子。我竭力回想，那真的不是一个梦吗？我在人流里，人流在欢笑里，晚上挂满灯，闪闪亮亮，一席一席又一席，席上的大山深处的喜酒喜烟，席间的大山深处的家长里短。我当时在做什么，只记得开门是安静的屋子，屋里是白砂糖裹着的米团。

　　晚上客人散尽，留下来最亲的一席亲人，大喜是什么，我遇见了，但是心里站得远远的，那是发生在天边的一场喜宴，回忆如云，也浮在半空，直到那些亲人，也化作了天上之云。

　　时间如飘飞的风，它不落地歇脚，更遑论落地扎根，它比蒲公英都不如，只因为它没有载重，自顾自地流逝，留下的河床，回首只能看到幽暗清凉且异样宁静。

　　大喜过后，他成家立业，他乐呵呵，笑哈哈，他像往常一样出车，没有头盔，一个转弯，迎面相撞，生命碎在路边的石坑里，文字不能使时间定格，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悲哀唯一流转不去的，是老人的心坎，形影不在，但声香味触还在，一直在，像一根刺一样在，在大山深处，在遗落在时空之外的大山深处，如一根顶天的刺，愈是黑夜，愈是明晃晃。

　　那撑天拄地的喧嚣里，我总能听见相濡以沫，听见声声话话里的寂静相晤，听见烦扰的柴米油盐春种秋收里，有一向月的敞亮之地：幽暗清凉且异样宁静。

　　那里在黄土之上，在一片庄稼地里，横着逝去的亲人，纵着三代的祖辈，黄土对着远山，青草对着绵邈，高天之下，群山之口，遥相呼应着的，是坟头的青草，能否借来天与山的气势，在无限的延伸里，凝成宁静里的久在的渴望？

　　我的书包里，装着成绩单，装着试卷，没有装着最后的追问，没有装着那炽热的亲吻，我看着血肉化成黄土，我看着热辣辣化成冷冰冰，我看着昨天的一双碗筷，今天摆在了族谱面前，我看着所有热气腾腾的交往化成了姓名符号的层层交集，我看着茂盛，经年累月，蜕成荒芜。

　　我坐在土地里，那是什么时候？有月亮从群山蜿蜒里照过来，明亮的光芒，覆盖了我的忧伤，我听见群山沉默，在饱满里沉默，我想起傍晚时首尾相接过去的煤车，声音已经渐渐没了，只剩下洒在路边的煤面，我想起坟头就是路边的煤面，藉此得知，曾经有生命，首尾相接，气派地驶过。

　　我想起有一个时刻——虽然身后的亲人还在清明里，跟亡故的亲人拉家常——坟头对着的群山之口，幽暗清凉且异样宁静。

　　那里在十里开外——距离我们村庄。我曾经坐了那么远，弯弯曲曲，颠颠簸簸，在黄土路上，挤满了人声喇叭声。我也曾骑车到十里开外，上大坡，很陡的大坡，下大坡，很陡的大坡，爬很高的山，到亲戚家，很多亲人都不认识，我看见山壁之上，有当年的豪放口号，我在想他们是怎么写上去的，但是没想出来。

　　有时邻村没车，村里的车就送邻村村民回去，车到邻村，已经晚上，我坐在车上，看着车停下，下人，关门，调转车头，车灯远照，照着回去的路。听着司机和邻村的村民攀谈，大家都很熟悉，在那熟悉的攀谈里，我听见所有的声音都顺着远照的车灯，照着回家的路。

　　在那大喜、大悲、逝去、喧闹里，月亮照过蜿蜒的一座座山，在一个地方，像往常一样照亮：那里幽暗清凉且异样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