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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树梢去变蝉——故乡三四事

时间:2010-01-21 23:27来源:半壁江原创文学网 作者:晓衣寒 点击:
爷爷死后没到三年,奶奶又在东院的老堂屋咽了气。奶奶咽气的时候,我和弟弟在隔壁趴在墙上张望。对奶奶,我们没多少感情。其实何止奶奶,对我这个丫头片子,一共没得到过爷爷的几次正眼相瞧,也没在奶奶怀里厮混过半日。当一大片哭声从屋里爆炸一样的响起时,我和弟弟相

之一 槐花

  乡间有真正的鲜香之味,特别是故乡之味。每个乡村长大的孩子平生最鲜美的味蕾回忆都留在了那里,却是不能追寻的,因为那些香也在随着时光走,有些味道不可复制。有次出差到上海,老总同行,早上没在酒店用餐,他说他想吃糍粑糕。沿着街缓缓开车寻找,后来在一个小巷拐角看到一个中年妇女的小摊。糍粑糕买来了,他吃了几口就放下,说不是那个味,小时候吃的很香。他这一刻竟糊涂了,当然不是那个味,那个似猪油拌饭为美味的时代里吃的,今天山珍海味后再吃,怎么能吃出当时那份香甜。他却没想到。

  而乡间让人齿间生津的还有那嫩叶新果。除了那些常见的吃物,春天的香椿芽,夏天的槐树花,都是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好东西。家乡香椿树不多,我家又没人爱爬树,却没吃过。听人说,嫩嫩的香椿芽采下来,用面粉洒匀后,上笼蒸成菜简直是鱼肉不换。妈告诉过我,六八年闹饥荒,爷爷吃过香椿叶。不过,六八年,妈还是个坐在姥姥门槛上饿得抬不起头的半大孩子,她也是听人说的。儿时家门东边就有一棵树,没人告诉过我,我只觉它是香椿树,树杆上总流出粘粘东西,很难闻。一到盛夏,长得枝繁茂盛,有时叶子被风雨摇下,我会拿起一片放鼻下闻,很怪的味道。想起妈的话,就抬头看看那一树的叶子,想象不出爷爷曾拿它们做食物。

  香椿芽没吃过,槐花却吃了不少次。每年夏天,大朵的梧桐花落开始落满地时,槐树花就开了。槐树花小而白,很多花串
在一起,若隐若现的藏在高高的槐树枝里。花刚从花骨朵时,就不少人在树下仰头望着了,说:快能吃洋槐花了。旁人也抬头看看:能吃了,这时最嫩最香。

  于是,几乎到处都是割槐花的人。长杆上绑了镰刀,再挎个篮子或者端个簸箕,笑笑闹闹的来到树下。高高举起秆子上的镰刀,在树枝间晃来晃去,勾到一条,用力往下拉长秆,只听“咔吧”一声响,几串槐花带着叶子就落到地上,砸出一股清香。

  六年级那年,普通的一天,我们一家人在家门前的槐树下。爸在举着绑着镰刀的长木杆勾着槐花,我坐在筐前用手把成串的槐花撸下来。撸下后把枝丢在一旁,然后让弟拉回家丢给羊。妈在旁边的另一筐里撸着花。到处是绿枝和淡淡的甜香。那是人生第一次独特的一年,我喜欢上了作文书上的一首同龄人写的小诗《今年我十二岁了》,自己常反复地念:“今年我十二岁了,看我的小胳膊,看我的小脸。今年我十二岁了。。。。”念着,有种成长的喜悦和自豪。而心里正对男孩女孩开始了郑重的区分,我穿着有些过长的上衫和略肥的裤子坐在筐前。坐在筐前,初时双腿分开靠在筐两边低头撸着花,散散的游神里突然被什么惊醒似的,把腿急急抽回,合并了叠放在一起。同时慌乱地朝爸妈看了一眼,他们并没注意我。而我却有点羞愧。青春如小而淡淡的槐花,普普通通又漫天遍野得走来了。带着无知觉的香,惊醒了树下十二岁的自己。

  槐花被人们装进篮里回了家,用井水洗干净了,放盆里,边撒进干面粉边轻轻翻动着。这样边撒边翻,直到每朵花都沾了层面粉,然后拿笼屉里去蒸。等蒸好后出笼,拿准备好的作料拌了,吃进嘴里先是面粉蒸后的瓷实再是花的嫩滑。鼻子里闻的是那槐花变醇和的香。 除了蒸,还有人直接勾了面粉,做成松松的饼放油锅里轻煎。槐花饼吃起来,更是亲近,满嘴似乎都是滑嫩清香的槐花。

  满蓝的槐花,做成后并没多少。先前的大堆与后来的寥寥几个,让人觉得真有点怜惜和怀念的味道。

  记忆里槐花花期也就十天左右,家乡多槐树,上学放学的路上,总会抬头看着那树枝里若隐若现的雪白槐花串。走到哪里都能闻到那淡淡的清香,觉得这槐花真是好,比那大而无实的梧桐花好上几倍。那梧桐花大是大,落起来也是气势,可是除了偶尔会拿来玩之外,是没这样可吃的香气的。

  槐花开的日子总是很短,好象没过几天,再抬头看,那些槐花已经开到极盛,开始瓣瓣往下飘落。这时大部分人已不去吃它了。又不尽兴的就到处去找,有的树开花晚,还能吃上一顿二顿。槐花的花朵很小,却是粉白,当飘落时,有点落英缤纷的样子。但那时我是不懂落英缤纷这个词的,只看着那些落入地上的花片儿,有些干枯有些枯黄的样子,并没悲意。只会蹲下来,抓一把干槐花,朝上面洒出,让它们再一次纷纷落下。

  干槐花落下的时候,我又闻到了那股特有的清香。


之二 爬上树梢去变蝉


  知了猴又名蝉猴、蝉龟。在我的家乡叫“JIE了猴”,应该是知了猴叫囫囵后的发音。这样的例子家乡还有,比如叫小猪儿叫成“小ZHUI”。把儿简化又复述一遍而成了现在的发音。

  每年夏天麦芒发黄时,一场雨落下,到处是草木泥土的清新味道。正是逮知了猴的好时候,只等天一擦黑,屋后院前,沟里林里,就到处可见低头搜寻的大人孩子们。逮知了猴绝不是一项劳动,反而象一次集体的娱乐。树下路边的人们,洋溢着快活的好兴致。傍晚的时候是低头看地,找那些隐藏在地底的知了猴抓开的小洞口,到天完全黑了,就是抬着头看树了,能顺利出洞的知了猴现在已经开始上树,正顺着树慢慢朝上爬。有时到半夜,还会有人拿着手电筒朝树上找着,远远的就能看到那条光柱扫过来扫过去地跳跃着。

  在这段日子里,村里到处能闻到油煎知了猴的香。那香和平时炖肉炒鱼的香不同,它就是一种小野味,几乎是大地免费给庄稼秧的辛苦夏忙的一种犒劳。 所以那大约半月的时光,村庄真有点幸福田园的表相了。大人不端架子,孩子捉到半夜也不会被斥责,饭桌上一家人对着昨夜的劳动成果喜笑颜开。都说知了猴好吃,比啥都香。恐怕谁要说不吃它的话,那不用问肯定“憨”(傻的意思)透了。

  实际上就有不吃的,我不吃。其他还有没有人,我没听说过。 偌大的一个家乡,在吃知了猴这件事上,我是孤独的。现在
想,我应该知道还有另一个人也不吃的,我更小的时候在妈和别人的闲话里听说过她一次。据说她住的地方离姥姥那村不远,还说她从小就吃斋念佛,所以一口气活到了九十多还耳不聋眼不花。 她既然吃斋,那知了猴必定是不吃的了。当我再从模糊的只言片语里打捞起有关她的信息时候,已不知她是否还在人世。

  她不吃知了猴是因为慈悲心和虔诚,而我不吃是因为不敢。我对那个张牙舞爪的东西充满了恐惧。就是现在写着它,心里还是发毛,仿佛又看到了它睁着一对凸出的眼睛瞪着我,几条乱舞的爪子总好象要朝我抓来。

  我打了个激灵,手飞快地缩回。当我再次下定决心把手指头伸进那个洞口时,藏在里面的知了猴伸出了一条前爪挠了我下。我噌地把手缩回,朝后退了一步,看着食指头上的沾上的泥巴也有点怪异。我看着别人,他们看到一个洞就欢呼着蹲下,几下把知了猴的洞口抠大,然后放一个手指头进去,等知了猴伸出爪子抓的时候趁势把它拉了出来。然后,就又多了只战利品,没人注意到我刚才吓得变了脸。

  我只装作没找到知了洞,继续搜寻。心里想,等它们上了树我再捉吧。现在天刚黑,知了猴还在地下自己的洞里,它们在把洞口抓得纸一样的薄,只开一点小口,好象在窥视一个安全时机,好爬上树梢做一个飞翔的梦。不知怎地,我一直觉得那头朝上藏在洞里的知了猴,被人扣开洞口,无处藏身时有种愚昧地命苦和计谋落败的凄凉。这感觉再配上它那几乎狰狞的长相,让我心里一阵阵发毛,下不去手。

  天完全黑后,它们顺利爬出了洞,上了树,是最好逮的时候。轻轻巧巧地就被捏起来放在了各种不同的瓶或袋里。我盯着正埋头爬树的知了猴,盯着它光溜溜的一小截后背,那是我唯一敢下手的地方。看着它无知觉地又爬了一段,最后终于伸出手去,小心的朝它的后背靠近,刚要捉时它因为抓滑而踉跄了下,把我又吓了一跳。

  知了猴装在袋子里带回家,就把它们放在清水里泡上或者直接洗干净了扔到盐坛里腌上。扔到盐坛里的我没敢看过,一想起它们活活被盐侵蚀的感觉就不寒而涑。扔到水里的看过,那些张牙舞爪的知了猴们一到水里几乎惊恐万分,更加张牙舞爪地往外爬。而除了除了光滑的碗壁就是挤在一起的同类。于是只能互相抓挠,互相倾轧着却只是更乱地抱在了一起,谁也爬不高半分。站在碗前的我,不敢细瞧,本身长相的恐怖再加上绝望的挣扎,让我赶紧离开,被追赶一样的落败。

  我不敢吃。小时候我话刚说完,总有人笑我。弟总怪笑着问,是不是怕它进了肚子里面抓你啊。其实何止是知了猴我不敢
吃,龙虾和螃蟹我也不敢。当我偶尔对别人说这话时,又会有人笑着问,怕它到肚子里抓你啊。而知了猴我是吃过的,在一天午饭桌前,我看着家人吃着盘子里的知了猴,又怕又有点谗。一旁的爸夹起一只,把头尾爪都咬去,留了那一小点方方的后背给我,我不给自己留时间的地把那块肉丁放进了嘴里,真的很香。

  其实,也不只是知了猴,龙虾螃蟹。凡和他们类同的,我都怕。所谓类同是我自己的划分,只要骨头长在外面反包着皮肉,眼睛又象玻璃做的一样长在头顶两侧一直瞪着眼睛的,我见了心里都毛骨悚然。

  其实,我不敢吃的范围比这还大。鸭头,鸡爪,我也没吃过。对它们虽然已不是对知了猴丑态的惊吓感,是对能看出生命
原形的另一种恐惧。但自己一直是个平常的食肉动物,只不过,只食肉块肉丁。生在人世多年,吃了不少鸡鸭鱼蛋,却不愿自己去夺取任何一个的性命,哪怕在刺杀一只鲜贝前我也弃械而逃过。

  长大后到了城市,很多年没见知了猴。偶见别人文字里提到,那份心秫秫的感觉又张牙舞爪地前来。据说,一只知了猴的
寿命周期约2-3年。初始,成虫下卵于树枝,树枝因而枯萎,遭风雨落入地上。卵渐入土,靠吸食树根汁液渐长。幼虫两到三年才能长成,成虫在当年夏天雨水前后,从地里挖了通向地面的洞,等待着爬出洞口再回到树梢蜕变成蝉。长成幼虫其实已耗去它生命里绝大半时间,只不过当洞挖通,又狡黠地只留最后薄薄一层伺机而动时,它并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当数蝉齐鸣在树乱噪呱,已是百里挑一的幸运猴了。


之三 偷学

  故乡有条河,在镇的最南头。东西走向,从微山湖引水,以河为界,河北是人家,河南就是庄稼地。我家离河三百米左右,家里有辆自行车。

  小时侯,我对这两样东西痴迷过。痴迷绝大部分是自己向往着那驾御着车子快速前进的感觉,和在水里自如游走的爽利。一小部分是爸妈不允许。自行车那样高大挺拔地立在院子里,爸妈却说现在不要学,再大几岁个再高些学,不容易摔倒。我不争辩,只好好听着,心里却早坠入自行车飞驰后带起的风里。

  自行车总有在家的时候,那我就偷摸着推出门,顺着路跑远了。学骑车的孩子一般是几个伙在一起,或者大人陪着。在刚开始的阶段,后座上最好有双手把着,不容易摔着。而自己是偷学,并且我的俩伙伴一个对骑车还没兴趣,另一个自己已经能把腿插进自行车前扛下上下踏踏地骑着晃悠了,正自己骑得火热。

  所以我只能自己练。那几天的黄昏时分,在家门旁那条南北路上,总是我满头大汗在练“掏骑”车,身上沾着没拍干净的土。因为个子矮,左脚踩左脚踏,右脚插到前扛下够到另一只脚踏,然后两脚上下踏踏着给自行车力,是每个学车孩子的必经之路。单独操练的我,这一路是摔过来的。事实上,是接二连三地摔啊摔,终于能把右脚伸过去在脚踏上哆嗦几下了。这时候,我为自己的进步在心里大呼了一声,欢呼完又连人带车再次摔到地上。这时候的自行车和我虽然都灰头土脸的,但还算健康无恙。

  两天后,情况有了变化。首先我换了地点,那条路实在是太容易被发现,爸妈一出门就能看到到处是泥的我和车。时间也换了,放学回家再不能顺利退出车去,只能等天黑后爸妈放松警惕,再窃车而去。那几天的月亮真是又圆又亮,我推着车几乎不费力就能看清周围的一切。现在我已会“掏腿”,那下一步按常规该骑在前扛上蹬车前行了。有不少孩子因为腿短基本暂时用这个方式上路了,可我不乐意,那样在扛上左右晃扭着屁股蹬车实在难看,比掏腿骑还难看。于是决定把这第二阶段消灭在练习过程中。

  这才开始真正的摔打。场是家乡收麦时用来摊晒庄稼用的,很多人家共用一个,所以是少有的宽敞方地。在大场的东边,还有一块水泥的小场,是晒脱粒后的麦子玉米等用的。我选了那个做练习地,因为它的光洁平整。第二轮的摔打就在月光照耀下的水泥地上开始了。这一条直杠下装了两轱辘的车,真真的是个技术活,只不过这技术太普遍,所以没人当技术看。第一天晚上,我象个快活又敏捷的某种动物一样,不断把腿饶过扛,然后就等着往下摔了。身体上了扛,摔起来就毫无保留,常是自行车自己倒向一旁,我却前趴着朝地上扑去。水泥地没有月光下看得那么平,特别是以肌肤相亲时。那天晚上,围着小方场转了两个多小时,最后终于能上杠而数分钟不倒了。踌躇满志依依不舍得准备回家时,还没来得及抬头瞅瞅那个陪了一晚的圆月亮,就感到了肚皮在火辣辣地疼。掀起衣服一看,到处是擦起的细碎小皮。按一般思路,我该含泪或者嘿嘿一笑了,但我好象没哭也没笑。我心里实在快活。月亮正大光明,水泥地安详不语,而我学会了上扛骑车。心满意足,很快活。

  我学车的速度算是突飞猛进,摔得也干脆利落。等我上座骑车的时候,其实自行车已经元气大伤内伤累累。最突出的是前
轮,因为被我摔得次数多了,每次从地上扶起来都歪到了一边。我带着衣服下火辣辣的擦伤,告别了水泥地去了田边的几条土路。顺着两三里左右的绕田土路,开始了上座练习。通常是在黄昏已浓夜幕初上,田里的人早已回家吃饭。这么大的地方,只有四周望不到头的庄稼和树,风一吹,沙沙而动。路上很少见到人,好象只有我和自行车两个。还是按那强摔强上的那套,拼着劲抬腿上了座,然后下意识地等着那接下来的扑通一摔。反正有经验,摔到一定时候就会了。自己还好,可自行车有些衰败之相了。前把总是扭来扭去,每摔一次几乎歪成到了九十度开外。

  终于有一次,我正为骑了数米远还没摔倒而得意时,一下摔进路旁的水沟里。爬起来扶车,一扶知道完了,车的前把手和轱辘要互相脱离了,再也扶不正。天几乎黑了,四周的东西已看不真切,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扶着自行车软棉棉的头第一次无计可施,竟有人从远处踏踏地走过来。原来是叔叔,就是那篇,我想和他说说话的叔叔。他人还没走近就大声问:玲玲,咋拉。我晃晃车,车头要掉了。 他几大步走过来,先把车提到路上。然后用两腿固定住前轮,双手抓紧前把,把自行车的头又给搬回原来的位置上。我这次小心翼翼地推着它,和叔叔一起回家去了。

  消停了几天等爸把车修了一遍,我又推着它去田边的路上飞驰了。路边的草垛,田边的水沟,还有那几条泥路,我以五体投地的肢势不知亲昵了多少次。

  最后学成,忍不住到爸妈面前去自我暴露:我学会骑车了,一星期就学会了。 很奇怪,爸妈没为这事骂我一句,也不没问我摔没摔着。记得当时爸只笑着说句:人只要聪明,学啥都快。不象你妈。

  偷学游泳,倒没这么多周折。

  村南的那条河里,一到夏天,整天不断人。特别是中午和黄昏,田里回来的人总是先去洗凉快了再回家。白天那是男人和孩子的天下,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有三五个一群的妇女们也来这里洗澡。妈不爱去,她说那样太张狂。可并不反对我去,因为我还小。每天看完电视剧,就跟着别人去河里。乡村里的夏天,不是昼夜都热。一到晚上,地气上升露水下落,一股凉气就会缓缓蔓延着,覆盖了大地。其实当我们去的时候天已经不算热了。下水的时候还觉水有些凉,当洗完出来,风一吹就起了鸡皮疙瘩。

  大人在搓背揉肩的洗澡。我却只是一门心思地想学游泳。刚开始在河岸的浅水里,双手撑着腻滑的河底往前走,两只脚学别人“嘭嘭”敲着水面,打出很大的水花。惹得婶子大娘们恼了,说去一边嘭嘭去,水都给你搅浑了。 每次一进到水里,身体感到神奇的漂浮感。而我蓬蓬够了,觉得这样不是学游泳的样。就闭上眼往水里憋气,这样玩着玩着,发现,把整个身体放进水里,身体就更容易飘了。这次有点领悟地,开始在水底放平了身体往前划。脚不再那样嘭嘭的打水花,改成蹬水的动作。而手,从胸前往外最大限度的划水。

  自己琢磨到这份上,下水的心就开始渴盼起来。天一黑,除了电视剧就等着去河里洗澡了。一到河里自己就到稍远的地方去练划水了,等我能在水里往前游好几米远的时候,不禁回到人群去夸耀。我对正在洗澡的邻居大姐说,我自己学会游泳了,然后把如何如何的说了一遍。一改平日的扭捏寡言。那天,村书记的老婆,也在人群里。她听我说完,朝别人说了句:这小孩爱琢磨事人又聪明,人家学习怎么能不好。旁边的人都附和着笑。她因为是书记的老婆,在妇女们中间自然有威严的,我几乎从没和她说过话,还有些怕她。但自从她说过这话,以后再遇到她,虽然我还是不爱开口,却总是亲切地朝望她一眼再望一眼。

  但学会了游泳我也是付出过小代价的。那咸腻的河水,我喝过十几口。那是闭眼游泳游错方向,把河中间当成岸了,一脚
踩空人就斜着往水里倒,慌乱间猛灌几大口。却因为这样,开始学着把头抬出水面看着方向朝前游,不然我宁愿扎进水里,那样游起来轻松点。不单是喝得的那些水,还受过皮肉之苦。在那个黑漆漆的夜晚的河水里,我正全身潜伏着朝河底降落,只觉膝盖被什么划了下。用手摸过去,摸出来一个半截的啤酒瓶。当时水里泡着,没觉怎么疼。回到家,灯光下一看,长长的一个口子,肉也露出来了,看着有些吓人。

  一直没怎么觉得疼,好象它自己不声不响就好了。那几年没事自己就盯着它看,诧异它这么长,自己却没觉得怎样。直到两三年前,我又想起来它,蜷起腿来一看;它变成很短的一条似有若无的疤痕了。

  童年里好象并没什么自己非要的东西,觉得没什么不能接受,不能妥协的,安安份份做着自己的顺民。只有这两样,是顺着自己学来的。所以,那个又大又圆的月亮,几条夜幕中的土路和数个黑悠悠的深夜,一河黑悠悠的水,每一回忆就如当年一样又到眼前。

  而其实,游泳还是骑自行车,在成人后,已好些年未曾再亲近过。

之四 入土为安

  “爱玲,你看家。”我第一次听到这话的时候,愣住了。妈说完就低垂下头被人架走了,亲戚们一个个从我面前走过,没
人注意到我在发愣。第二次,一开始接近那个时刻,我心里因为有了三年前的经验,一直想躲避着不想听到这句话。但队伍出发前妈还是回过身来,对我说:“爱玲,你看好家。”

  我不做声,抬着哭得有点发肿的眼看着队伍慢慢地朝外移动。为什么让我留下来,是我和爷爷奶奶不亲还是我无足轻重。我想这样质问妈妈,不过没说出口。我一直对规矩有敬畏的心,一直在做温良的小顺民或者好孩子。队伍已经出了门,人都跟着涌去了,只有我一人留在原地在心里和妈继续抗议,为什么让小我两岁的弟弟去,为什么让平时不声不响的弟弟去,却让我留在家里。可我自己抗议完自己又想到,弟弟是爷爷奶奶的长孙,而且是唯一的孙子,送殡自然他一定要去的。我也是唯一的孙女,唯一的长孙女,但在这样的场合确实是无足轻重的。

  爷爷死的那年,我十岁。三年后奶奶也过世,我十三。

  爷爷咽气的那天,灵堂里哭成一团。爷爷的姐姐妹妹,爷爷的女儿女婿儿子媳妇,侄子侄女。我蹲在她们中间的稻草上,直到哭声都停了,我还在嘤嘤的哭。爷爷的妹妹诧异地看着我说:这妮还在哭啊。是真疼爷爷。她是对着爷爷的女儿说的,姑姑说:别哭了,妮。她说着声音就又变了腔调。她们用手拉我盖在眼睛上的手,这一拉我觉得自己有些不实诚了。就离开她们去一个无人的墙角继续遮着眼睛哭。我觉得没人知道我,也没人知道已经死去的爷爷。我不是为爷爷的死哭,爷爷临终前那段日子,我让自己为爷爷做了很多事,当时我想这样爷爷死后我就能不太伤心后悔。果然,我并没为爷爷的死太伤心,我伤心的是另一回事。他们没一个人知道,我在一遍遍想着爷爷最后一年努力锻炼身体的样子。爷爷他不想死,可爷爷他还是死了。这才是我哭个不停的原因,也是让我独自伤心的地方。他们没人明白。

  他们不会去理会一个孩子的哭,特别是在这样的大事中间。就是理会了,也没人会问到底为什么哭成这样,他们以为一下
就能明白原因所以不会问。可即使有人问了,我也不会说。我想这么多人里面,没人知道我想的什么,正如没人知道爷爷他不想死的。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怕死,不是个好词,特别是老年人怕死,更会让人觉得不庄重。老年人总会说,早死早托生,死了好。这样说的时候,让人觉得很庄重。所以,我更不会向任何人说。
 

  我只有泪水。孤单的伏在墙角哭着,后来没泪了,还是抽泣了很久。

  爷爷死后没到三年,奶奶又在东院的老堂屋咽了气。奶奶咽气的时候,我和弟弟在隔壁趴在墙上张望。对奶奶,我们没多少感情。其实何止奶奶,对我这个丫头片子,一共没得到过爷爷的几次正眼相瞧,也没在奶奶怀里厮混过半日。当一大片哭声从屋里爆炸一样的响起时,我和弟弟相视一下,明白奶奶也去了。却没泪,发了会愣又把头伸到墙上看,看到爸正一个人靠在屋旁的那棵老树下抽烟,满脸的灰暗颜色。不记得我们俩谁说了句:爸爸又要作难了。于是两个人再次相互看了一眼,发现两个人眼睛里都有泪。于是,跑到屋里的床上,捂着被子开始抽泣。

  可当送殡的队伍浩荡着离开了家门,灵堂里只剩下了凌乱的干草,院子里一片空荡荡的,好象什么都被抬走了。我站在那里,觉得一下这么空。爷爷会被埋在哪块地里,奶奶这一路怎样送走的。我很想知道,可妈刚才说了,我要看家。我站在狼藉遍地的空荡里无法明白自己的感受。

  没人知道以后的十多年里,我过段时间就会做同一个梦,关于爷爷临终的梦。在梦里,我要么哭得声泪俱下,要么憋了一胸口的伤心却哭喊不出声来。梦总是从爷爷咽气前后开始,在梦里我毫无保留地得悲痛着。每次从这样的梦里醒来,胸口都是闷痛。然后怔怔地坐着开始想念爷爷,那个刚满六十就因病而去的愁烦老头。在我的记忆里他没开心笑过,虽然别人总会说起他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八面威风,可他在我心里就是个面色阴沉唉声叹气,需要拐杖需要别人帮助的一个背影。这样的时候,我总试着让自己回到儿时,象当年一样喊着,爷爷,爷爷。

  十多年里,这样的梦每年要做三到四次。直到二十五岁,遇到另一个更亲近的人猝然离去。这一次的痛不比从前,我几乎
天天梦到那个早已离开人世的人还活着,这一梦又是两年,没再梦到爷爷了。梦到这个人的时候,次次梦得清晰又惶恐。醒来,盯着刚才的梦发呆。和前两次相同的是,这一次我同样没送他到坟前。这次不是妈说爱玲留下来看家,这次一边是他的家人并不打算让我送他骨灰回老家,另一边是我的家人用胳膊护卫着我说,我们回吧,我们回医院。家人说得很轻,这一次,我又没抗争。

  爷爷的坟从新坟变了旧坟,十年过去,我也没正式地去拜祭过。阻挠我的还是自己对习俗的顺从,我不知道如果我要求去给爷爷烧纸上坟的话,是不是一个遭人轻视的无理要求。虽然我一直想去,我想踏踏实实地跪在爷爷坟前,把他送走。终于在十几年后的那天,妈说过年了,你们姐弟都跟我去给爷爷送过年的钱,让爷爷保佑从此平平安安。所谓送钱就是烧些纸钱,好象爷爷在另一边还继续着这人间的生活似的。那天,我第一次跪在那块地上,而十几年已经远去。爷爷的坟被围挤在庄稼中间,快成了平地。这里已不是我家的田,我心里叫声,爷爷,后辈们对不起你。开始哭出泪来。当妈和小弟扯着我胳膊拉起我的时候,我又看到当年那个十岁的我。我哭得依然有说不出口的念头。

  那一年,妈成全了我送爷爷的心愿。只是,我有了更痛的分离。这一次,没人能成全我。每年的祭日,我穿一件黑裙,抱着满怀的百合赶路去他的故乡。第一年是刺眼的新坟,第二年长了拔不净的荒草,第三年就有了抚不去的陈旧。我一年年不顾他家人劝阻而来,年年相同的路,相同的草,相同的泪和哀伤,反反复复。却不知到底我是来看他还是别他,不知是我在一次次送他还是他在一次次送我。

  所有通往坟地的路,去的时候总是满地的灰土,回的时候只觉尘埃落定的空空。仿佛天地间只留下了这条路,前头是空,
后头也是空,不知它到底通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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