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地里的农民,一年都在为稻子忙。 春风料峭的时候,家长就脱了鞋袜,捋起衣袖,到秧田里做苗床。这是一个细活,几乎每一块泥都捏过去,分成一股一股,然后用刮板刮平。我们在村后山放牛,看到田野里的秧天,真是像摆了几面镜子在那,把天光山色映衬得活灵活现。这边秧田摸好,浸在井里的谷种要提回去,用温水泡一遍,催苗。黄黄的谷种伸出一条细细的白牙来,才可以抛进秧田里,然后覆上薄膜。集体劳动那时,是全村劳力都上山挂青苔,回来剁碎了,撒在秧田里,为秧苗发育提供保护温度。这是头季稻。二季稻,天气暖了,却要防鸟来啄食,用稻草扎成人形,给它戴上斗笠,穿上衣服,手臂上扎两条薄膜带子,在风里呼里哗啦响着,赶鸟。如果失了效,还得专人立在田头敲锣,或放炮,守得稻秧儿青了,才能成事。 天下最苦的,莫过于栽秧。 湘南的田野,都是梯级的,大型机械根本没有用武之地。何况,当时就没有机械,除了犁田机代替耕畜之外,人的力,还没法借助于机器。栽秧的季节,通常天蒙梦亮就要起来,腰里扎一根澡巾,赤了脚出门,到草堆上拽一把稻草,踮着脚跟走到秧田里,也无惧清晨里田水寒凉,伏在秧苗上,两手开工,揪一把洗净泥,然后用几根稻草扎成一把,扔在身后。脚浸在水里,凉,还要防蚂蝗,那玩意软软的,粘粘的,吸在脚杆子上,酸麻的手,要揪好一会才能揪下来。年前,我们村有个媳妇是东山那边嫁过来的,下田,蚂蝗上脚,她揪下来就咬,一个早上下来,咬得满嘴通红。有准备的,事先准备了石灰瓶,揪下蚂蝗就扔石灰瓶里。我到坡上的水田插秧,一下脚,蚂蝗成群结队而来,插两行秧,就得上田埂抓一次蚂蝗。因为蚂蝗多,揪不完,只能用手扫,扫下来了事。我们那里有一句俗话:蚂蝗听水响。只要水里有响动,蚂蝗就循水波而来。我们插秧,一般不乱动。 插秧是个累活,插一行下来,看看没有插上的那一片,白茫茫的,不敢偷懒,继续埋头,一手抓秧,一手分秧往水里栽。二三十米长,都低头弯腰,手掌都被水泡起皱,苍白得没有血色。插得两分地,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掏出烟来点一支,一边看没有插的那一部分,又坐不住了,站起来去秧田担秧苗。山上的鸟布谷布谷的叫着,村里的孩子在晒谷坪上欢快的跑着,大人在田头叼着烟,跟隔壁的娘们一边说一些荤话,不注意一个趔趄,筐飞了,人也一屁股坐到湿漉漉的田埂上,顿时,秧田里有了一阵女人的哄笑声。一天佝下来,男人的眼都肿了。女人心不忍,张罗出一桌酒菜,犒赏自己的男人。孩子等不急,大人还没上桌,孩子的筷子先上来了,父母看着,也只有相视而笑。 插完秧,庄稼地里的活又在催人了。辣椒该上肥了,茄子该除草了,花生地大豆地都该打药了,打点好地里,田里的秧苗又该上肥了。邻家叔叔为了省事,常常是一手叉在腰上,肩上搁一包化肥,一手拿一个塑料盆,咚咚咚的走着,走到田头,三下两下,就把一包肥撒了下去,然后到旁边,一边跟人家聊天,一边看人家细细的下肥。还没有回到村口,家里的母亲就骂开了:如果没有收成,来年春天X都没吃。邻家叔叔红了脸,一边大声回应说没事,一边返回去,用盆子泼水,把禾叶上的化肥泼掉。 稻子黄的时候,很快。一家人过了五月就没粮了,当家的去地里转了几回,也下不了手。太阳再出来,当家的去禾田里看,阳光一照,遍野金黄,于是转身回家取镰,路上对邻居说,现在的禾熟得好快,一支烟的工夫就熟了。他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年,他这话还被村人挂在嘴上传扬。稻子确实黄得也不慢,开始还浅黄,长长的箭叶还一枝一枝绿着,可过两三天,发觉稻子可以剥出米粒来了。于是,当家的做一下准备,筐啊刀啊伙食啊,都安排好,次日晨,太阳还没有出山,天色还青着,禾叶上的露珠还重着,一家男女老少已经在田埂下一字儿排了开来。力大的,割宽一点,力小的,割窄一点。一家人在阔大的湘南的田野里,像几颗种子一样,在慢慢的爆开,越长越大,几天工夫下来,湘南的田野,被无数个家庭就这样蚕食得干干净净。这种伟大的力量,会灼痛所有观众的眼睛,同时他们的汗水,又给所有的眼睛带来希望。因为他们,田园才不会荒芜。可他们用原始的力量,在一年一年的呈现这人间至美的景象,又像湘南的土地一样,春夏秋冬,默默无言。我想,很多时候,他们把自身当作了土地的一部分,跟稻子一起,在这片土地上自甘轮转。 头季稻收了,马上就是二季稻插秧。(文/欧阳杏蓬这是农民最辛苦的季节,也是农民最有美丽的季节。 割禾、收草、晾晒、犁耙、栽秧,在短短的两个礼拜里做完,简直是一气呵成。 六月的白天,气温高,炎热不饶人。大家不退缩,顶了炎炎烈日,干劲冲天。六月晚上,凉风习习,月白风清。闲不住的劳力,也趁了月色,在禾田里扎起稻草来。我的大伯就有这个爱好,家里劳力少,他把一切可利用的时间都利用上了,包括月光亮堂的晚上。世界上最懂得珍惜时间的,莫过于这时的农民。 二季稻栽好,就是一年热得最厉害的“秋剥皮”。 田野像刚醒来的样子,二禾长得稀稀拉拉,一点儿绿,一滩儿水。阳光猛烈的扑下来,看不见的热气熏得人的汗咬得眼都睁不开。这是,大家都呆屋子里,拿一把蒲扇,坐在通风的阴凉里,或聊天,或抽烟,或打纸牌。到下午放牛时分,大家散去,放牛的去山上放牛,浇地的,担了硕大的一对尿桶往地里走。这时的稻田,开始疯长,撒一次肥,就罩了水,只看见一片连天绿茵,跟远处的绿树、绿山连成一片,把湘南淹没在绿色里。 秋收是一阙词,可急,也可缓。朋友来了,主人可以轻松的坐到田埂上,点上烟,陪朋友聊上半天。孩子也不急,派出一个代表去甘蔗地里折几根甘蔗来解渴。妇女趁了这时候,还可以返回村去,把牛也牵来。风起,太阳落山,一家人就张罗收场,不慌不忙,有条有理。也可以急,如果天气不好,打稻机就如劈雷般暴响,田野里人影如织,脚下生风,像大军一样的势不可挡的向前推进,若沙场点兵。 稻子收回来,晒干燥,一担一担倒进屋后土仓里,看着黄灿灿的一仓粮食,当家的晚上就可以睡泰实了。其实又不然,自从村里有人在隔壁的邻居家里看电视时,自家仓里的稻子被偷了好几挑的事发生以后,养人的稻子,又开始让人挂在了心上,乃至让村里老头感叹:说这里收了多少,那里收了多少,吃下去了才算真的得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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