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一次遇到他,是在伏尔塔瓦河的右岸,那个春光渐败的黄昏。当时我正躲在一处神像的石座儿下避风,身旁站着不久前才认识的那个背着吉他环游世界的韩国男孩子Sunguk。
远远地,便察觉到了那一例突兀的白影,在迅猛的冷气流中不情不愿般缓步前行,满腹蹒跚的样子。待他靠近一些,我才看清——那人大约一米七的个头儿,身材中等,全然辨不出男女,因为周身被一袭灰白色长衫严严实实包裹着,自头顶至脚踝,脸部和其余裸露出来的肌肤,都被漆成了相同的灰白色。沿途走来,暗潮般好奇的目光将道路抹开,还有一些桀骜自恃的年轻人,以鄙夷的姿势围住他,甚至吹起尖利的口哨来。可是那人很少左顾右盼,目光和呆缓的步伐一样,直愣愣地向前方延伸着。
当那片空气般薄弱的白影飘至脚边不远处,一副木条钉成的箱子也随之降落在我的视野里。白面人将它抱在怀中,就像揣着什么宝贝似的。与韩国男孩子的谈话还在继续,可越发漫不经心起来。我干脆半眯起眼睛,斜着身子悄悄窥过去,结果确是吃了一惊——那是一小筐皱了皮的苹果,混夹在上层的几只,已经微微腐烂掉了。
就在这时候,耳边响起了一声卑浅而短暂的“嗨”。我赶紧转回身子,正好撞见Sunguk伸出右手随意挥动着——“嗨!”他笑着回敬道。那个白面人没有刻意逗留,就在擦肩而去的时候才转过身来冲我用力眨眨眼,以示友好的问候。他的整个脸颊都被白色颜料糊住了,表情僵硬到不行,只剩眼角一丝善良的微笑是可以轻易辨认出来的。
一直目送他到桥头塔楼的转弯处,我才回过神来问Sunguk:“你……认得他?”
“也不算认得,只是来来往往遇到过几次。从来没说过话,碰了面就“嗨”两声。你知道,布拉格很小的!”他冲我笑笑,又将两个攥成拳头的手靠拢:“我们是朋友,我们都在街头卖艺术。而且,他也往我的琴箱里投过硬币呢!”男孩儿结结巴巴凑着句子,又伸手指了指琴盒。
正如Sunguk所说,这个白面人的确是街头的常客。而真正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两个天涯海角之隔的陌生人,竟然因为相同的境遇,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交上了朋友!
那人具体的身份与背景,我无从了解。只知道他的职业是整日站在街头,穿着样式简陋的白长衫表演活体雕塑。一些人称它作“街头行为艺术”,可在布拉格,这份工大多是由学识粗浅的穷人们去做的。
他的活动场地还是相对固定的,不然也不会被我撞上那么多次。最早是在老城广场的教堂附近,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转去了市中心的地铁口。商业楼拐角的塘口,有一处十见方左右的空地。他挑小块儿平稳的地砖站着,全身附着着白色,脚下摆着用白布盖严了的小方凳。从早到晚,摆出各种各样的动作,尽可能保持长时间不动。这时候就会有路人上前来,觉得有趣便驻下足观看一会儿,若感到无趣,便应付良心般向脚前的小瓷罐儿中丢入硬币也就转身离开。而大多数行人,是根本不加理会的。因为这是他们熟悉的城市,是他们司空见惯了的求生方式。
最早见到这个白面人,是在半年多以前的一个工作日。那天课很多,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我实在没力气做饭,就约了俄罗斯女孩儿“热娜”一道去共和广场附近的一家快餐厅吃晚饭。我们在吧台点了简单的咖啡与汉堡,接着走去过道最里侧的无烟区等待。想想觉得不够,又起身叫了一份鸡肉沙拉。刚才安顿下来,便听着门口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笑,正抬起头准备向后望,斜倚在对面的热娜竟也捂着嘴“刺刺呀呀”咧出声来。
“什么事啊这么有趣?”我端着咖啡转过身。
“克里斯蒂你快看——”她伸手朝门的方向比划着:“没想到,街边的雕塑也喜欢吃快餐!”
“街边的雕塑?”我当时的语气一定奇怪极了,惹得热娜以更高的声调笑了出来。
我顶着一头雾水向那边望,只见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的人正走向吧台。他的全身被大片灰白包裹着,双手托着一把遮了布的矮方凳。由于面部涂着厚厚的白霜,那份深深藏住的喜怒哀乐显然是不容许被轻易辨别的。好在我注意到了他微微塌陷的步影,远远看去,只有道不尽的无奈与颓凉。
原本还算安静的餐馆一时间竟热闹起来了,多数座客如同观赏笑料般肆无忌惮地谈论着,也有行装高贵的妇人,嘲讽般轻捂住嘴角。尤其是靠近门边的几桌丝毫不讲礼节的年轻游客,自打那人推门而入的一刻起,他们便厉声尖笑并粗鲁地比划着什么,就仿佛一幕情节悲怆的滑稽剧就要开场。“活雕塑”倒也不多加理会,只是深欠了腰身自顾自地走着。要说他不在乎那些戏谑的目光,倒不如说——对于这般情境,早就习以为常了。
我刚举着汉堡咬下一大口,那人便在紧挨着我们的桌子前坐下了。热娜立刻放下杯子转过脸去,过了几秒又撞撞我的手臂:“你看你看,他的晚餐只是两袋薯条!”说着,又伸出两根手指向我逼近:“就两袋薯条!”很显然,这后半句是有意强调那人的穷困潦倒。我不知道这番话是出于友善还是怜悯,再或者是一个年轻女孩儿对困苦灵魂的不以为然。总之,当面议论他人这种事情,在我看来是极不礼貌的。
于是赶紧捂下她的手指,又盯着餐盘催促道:“咖啡要凉啦,赶紧吃饭吧!”同时匆匆朝旁边扫了一眼。
那交织而来的目光令我猛然意识到,刚才那番话终究是落入邻座可怜人的耳朵了。我以为他会生气,或者用力瞪住我们,甚至站起身大声呵斥以作惩罚!可是他没有。那人先是做错事一般满脸窘态地笑了笑,接着埋头将几根撒落在桌边的薯条向餐盘中心拨了拨,又神色慌乱地瞟了我几眼,好一会儿才定下心来。他吃起东西来小心翼翼的,一根薯条小截小截地咬。好像稍微加快咀嚼速度,食物便会顷刻间消失不见似的。
我偷偷看了他好一会儿,也说不上为什么,突然间莫名其妙地想哭。也怪那股劲儿来得猛烈,顺着血管儿瞬间便冲到了胸口。再之后,便什么也吃不下了。
“克里斯蒂你怎么了?”热娜指着我咬了两三口的汉堡担心探问着,“刚才不是说很饿吗?”
“没什么,可能太累啦!”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又低头咬了几口。
“那我们走吧!”热娜以为我身体不舒服,大口吞掉汉堡,又迅速抹了抹嘴巴。我将剩下的食物打包好,拿着少半杯咖啡起身离开。
与此同时,那个可怜人仍然坐在位子上心满意足般细数着几根凉了的薯条……
这面孔虽然陌生却也不难被记住,因为在市中心这幅打扮的“活雕塑”也只有他一个。自那以后,每次途中遇到,我都会多多少少往脚边的小瓷罐儿中投硬币。一来是对他贫穷生活的慰藉,二来是赎回自己灵魂中那份与生俱来的罪责。
那人并不总是赤手站着,有时候会手捧一只红苹果或牵着整束彩色气球。有一次看见他,是在老城广场通往火药塔的途中。那里有一家出了名的手工糖果店,除了往来的游客,绕道附近的孩子也很多。他们情愿长时间守在窗前,观看各式水果糖和巧克力棒的制作。在我想来,这很可能是那人变换表演地点的重要理由。
那天我也只是放学路过,远远就看到他牵着大束气球一动不动般站着。周边围着一群小孩子,他们一边舔巧克力棒一边等着上前合照。我自然不好意思打断的,就远远儿站了一会儿,等到拍照的人群渐渐散开才走上前弯腰将硬币投掉。那人优雅地弯下身子来感谢我,又趁机换了个轻松一些的动作。我对他点头微笑以作回应,接着便打算就此走开。突然,腰身被什么人重重一撞,我迅速直起身子,只见一小伙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蜂拥而来。打头儿的那个,前额的头发竟烫成了淡绿色!
他们嬉闹着在“活雕塑”前收住了脚步,又聚在一起悉悉索索讨论了片刻。
“先生——”那个绿头发嬉笑着向前迈出两步。这时,那可怜人友爱地折下身子,将一只手抵在耳后,预备出一副悉心聆听的动作。
“你这样站着,实在是愚蠢极了!”那个绿毛鬼的确是这么说的!他猛然抬高了嗓音,又咧斜了身子原地晃悠着。还没等我反应,背后便腾起一片极刺耳的笑声,好像在共同庆贺恶作剧得逞!
想必这样的场面多少经历过。那人没有反击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机械般恢复到原地站立的姿态,接着又如石块儿般稳稳站住,连睫毛都不曾抖动过。
“我说——你看起来像一只雪白的呆头大鹅!听见了吗?”那男孩儿再踏出一大步,并无理地指着那可怜人尖声叫嚷着,身后再次响起一顿放肆的嘈闹。那此起彼伏的笑潮如同薄利的刀刃,割伤了那人所剩无几的薄弱自尊,也一片片卸去了原本纯净无暇的天良。
“别费劲了约翰!”一个尚待成熟的嗓音从人堆里脱颖而出——“看来他是聋子,听不到的!”是个带着厚镜片的小个子男孩儿,他指着那白面人,微微仰起头倾声宣布着。
“活雕塑”依旧没动,只是他那紧蹙成一团的眼纹,已经明显刻出了一道深深的恼怒。算是有人开了头,又好像料定了那人会一直站着不还手,落在后面的几个男孩子也放开胆子狂妄地大呼小叫起来——
“你是无家可归的穷光蛋!”“你的白脸实在可怕极了!”
“就连上帝都要将你弃置街头!”……那可怜人分分秒秒站着,身后是冰河般冷漠的漫漫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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