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的窗子几乎都是封闭的。原因大概是从前有人跳过窗,而且不止一次。事故结果令人不安,又要防患于未然,于是把窗都密封了起来。楼本来就有换气系统,除了初来者有些不适,久居者已经安之若素。每次下班,我都要走到窗子边看看天色。窗子是灰色的,楼子里灯火通明,大白天也不知道外面的样子。有些时候,天下雨了,下了楼,才能看到雨。雨是城市的清洁工,雨一过,城市分外清新。然而,这清新上了车就没了。车里交融的传递的是各种不同的味道,面包的、煎饼的,还有女人使用的香水,混在一起,就像一个封闭的菜市场,青菜腐烂的味道一直从起点站弥漫到终点站。回到家,上了楼,安静下来,也寂寞了。灯光很亮,电视机很大,却不道干什么才可以开心。我们平常都有说有笑,回想起来,那些动作都是神经指挥的,跟内心无关。在沙发上,在走廊里,在阳台上,我都找不到自己的快乐。我的快乐呢?我闭上眼,我有一些绝望,发现自己老了,老的胆怯了,老的哪也不敢去了,老的只有独自发呆了。这是生活?摸摸墙壁,冰凉。所有的墙壁都冰凉,然而我们用它来为自己遮风挡雨,获得了安稳与温暖,却把自己孤立了起来。看看对面,一窗灯光,像一幅装饰画。生机呢、生活呢、生命呢?我的眼睛潮润起来,或者是迎面吹来的十二月的风很冷。
下了高楼,又上高楼。昨夜的忐忑已经消失,即使今夜还会再来,但现在已经忘记了。在一个城市,在不同的高楼,生活和工作是分开的。工作越来越忙,或者越来越有规矩,生活的空间就会越来越少。刚进这一栋60层的高楼的时候,我跟所有初来者一样,自豪、自信、自得,梗起的脖子比石头还有力。同事之间也会相互关照、走动、互通有无。然而,这都是表象。对一个陌生者,大家都会敞开胸怀接纳。然而时间会令人厌倦那种仪式般的礼貌、谈吐和来往。从往各个办公室走动,到最后只往厕所走动,我们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位置一直在那里,很多人都心怀善良的期待,以为位置会不断的变动。位置不会变,变的是人的脸。有的脸会越变越紧,没人在面前还会紧绷起来。有的脸会皱,时常会皱成一朵菊花。有的脸会阴,好像随时要下雨。有的脸也是阳光灿烂,一问,是刚入职的新员工。办公室就是一个世界,有的办公室是长年累月关着门的;有的办公室的门一直就没关过门。有的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呼呼声;有的办公室里传出吵架的声音,没人去关注,每个人都想吵架,只是还没找到吵架的对象。我们都羡慕那些吵架的同事,至少,至少,他们还有脾气、个性、不同见解和吵架的勇气。很多同事入职后,就像一个漏气的皮球,一天一天漏下去,了无生气的窝在位置上,却自得其乐,这真是一个美妙的地方。
我是一个奇怪的人,每当我在位置上坐下来,我就开始不安。我不属于这里,但我又得呆在这里。我想逃跑——离开这样的生活,却一直没有勇气。我渴望随心所欲,面对的生活却只能按部就班。我们进城的时候,满心想着创造一个空间过五彩缤纷的生活。当面对五彩缤纷的时候,却又觉得自己在生活之外游离着,那一些美丽都像泡影,比泡沫还易脆。产生这种不真实的感觉,是我们拥有的太多,还是时代变化得太快?办公室里的人都不谈这些,他们会关心俄罗斯、美国、换届选举,却对工资、社保金、物价不闻不问。他们会谈到日本料理,会讲到迎春花卉博览会,会想到非洲的金矿,天马行空,却不谈自己。我们每天挤公交车、挤地铁,或者步行三站路,都没人谈论。一讲到幸福,都会泄气。有的人欠着银行一大笔房贷,有的人的信用卡刷爆了,有的人放着高利贷,有的人赚着外快,这些都不能说。我们都在等待每月10号发工资,但却有很多人不把那点工资当一回事,装得很冠冕堂皇,却时常为了收入跟对面的同事争论得面红耳赤。我们虚伪,还是生活让我们把真实都掩藏了起来?这个时候,我的灵魂和躯体通常进行一次分离,灵魂去旅行,躯体在苦行。当一天结束的时候,灵魂与躯体合二为一,却又是老调重弹。
我仰望的楼,现在我触手可及的楼,我们并没有融合在一起,更没有传奇。我是过客、旅客、常客,无论是什么身份,都是客。我很明白,这一点很要命。如果我是麻痹的,如果我是昏庸的,如果我是混世的,我会很满足于现实。现在的这一切,与过去截然不同。我们刻画的梦想,有的在门上,有的在墙上,有的在石头上,有的在我门自己脚下的地板上。梦想飞离我们的心头,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们掏空了热情,却并没有捂热情操。我们在追求,又在背道而驰,我们在抗衡什么,或者什么在牵制我们?我们知道一切,说出来又含混不清。我们需要放弃,比如眼前这繁华世界这高楼大厦,可没人愿意挺身而出甘愿做先锋的标本。我们知道等待会得到一抔黄土,然而还是没有勇气去超越自己。高楼已经成为这座城市的标本,我们在高楼之上,无论怎样,我们已经摆脱不了一种宿命。我在心底里叹息,可是,迄今为止这是我不能拒绝的生活。躯体在成为蛆虫,但愿,但愿,我的魂能羽化出彩蝶,飞过这高楼,回到自然中去。
没人知道我在想着这些,我也不知到对面的人在想着什么。我们都在沉思,像这座楼一样冷淡。这让人感到窒息,我走道窗边,透过灰色的玻璃,看外面的高楼。中信大厦、中石化大厦、市长大厦、天河城大厦、遥远的西塔、骄傲的小蛮腰……都笼罩在冬天的轻烟中。道上的榕树、芒果树、木棉树……都把思想藏在了地底,一副凝重的样子,让这个潮湿的冬天更加寒冷。实体墙、还是玻璃幕墙,窗子都关着。高楼像一颗一颗钉子,簇在一起,磅礴壮观,这就是我们的现代化城市建筑?我不能否认,所有的建筑都印上了这个时代的个性。我们需要的是成长,无论用什么手段,建设出一个时代的地标,才能彰显出一个时代的伟大。是这样吗?目前是这样的,没人在意百年后,城市的性格是不是乱七八糟,现在要紧的是,赶快建起来,赶快满足时代的需要。我们轰轰烈烈,一直追随,却做了或不可缺的陪衬。这是必须的,推搡着我们的生活,还有你——看着这些高楼,我开始消沉,感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再也无缘于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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