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十六岁的时候,为了还债,寡居的外婆收了八个银元的彩礼,把刚刚从《百家姓》读到《大学》的母亲从城里嫁到乡下给父亲填房。后来就陆续有了我们活下来的七个姊妹。
外婆一直靠给别人洗衣服养活三个儿女,所以,母亲自小就学得了一手好针线。虽然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都要在生产队出工干活,但是,每年赶在过年的前一天,母亲总能给全家人都做上一双崭新的布鞋。母亲做鞋子不用量我们脚的大小,她只要瞄一眼我们的脚,做出来的鞋子大小就刚好。我们小的不仅有布鞋,还有棉鞋。母亲做的鞋子很好看,鞋帮上的褶皱小得几乎看不出来,比买的还好看,穿起来不夹脚,又跟脚。隔壁的张老表甚至愿意用他唯一的陀螺换我的布鞋穿起来走两步,但我怕他穿了就舍不得脱,所以,尽管对他的陀螺垂涎已久,还是对他的慷慨不屑一顾。我读到初中的时候才真正穿上裁缝用缝纫机缝制的衣服,这之前的衣服全部是母亲在下雨天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因为买不起新布,母亲总是把大的穿不得的旧衣服剪了,翻过来改成小的的新衣裳,依此类推。我们心里虽然老大不高兴,总是嫉妒哥哥姐姐们,但也没半点奈何。母亲看我们不开心,总是安慰我们:“不怕旧,只怕人家看到肉!”“丑是丑,自己有!”
母亲从小在城里长大,吃的方面很讲究。虽然是青菜面粥,母亲也总能做得有盐有味。尤其是家里有客人来,从来没有客人不夸母亲的厨艺的。有一次我去同学家过夜,他的父母听说我母亲的大名,破例煮了猪脚和米饭来款待我。结果,因为猪脚上有毛,米饭里有沙,我礼貌地吃了两口就连说吃饱了。第二天饿得吞口水跑回去,从此再不喜欢去别人家吃饭了。
因为母亲的仁义和厨艺,我们家一直人客来往频繁。父亲总是担心粮食接不上,有的亲戚来,他就不高兴,会做脸色,这让母亲很为难。尤其是比我们穷的亲戚来,母亲就格外小心,生怕父亲得罪了他们,必定好生招待。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总是:“吃不穷,穿不穷,不会划算辈子穷!”“天天待客不穷,夜夜做贼不富!”母亲的好脾气赢得了亲戚们的同情和尊敬。七二年我们家和另外两家亲戚同时盖房子,很多亲戚邻居都来帮忙。我们这边热火朝天,那两家却冷秋八淡没几个人。父亲脾气暴躁,总是逞能得罪人,隔两天就有人来找母亲诉苦告父亲的状,母亲总是抹着眼泪给人赔不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我们家的房子比另外两家整整提前一个月完工。
奶奶在世的时候,每次我们吃肉,母亲总是先给奶奶连饭带肉装一大缸盖严了,然后叫我跑步给奶奶送去,守着奶奶趁热吃了再把缸子拿回来。
因为子女多,家里负担重,我们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地,连床铺也没有多的,我们几个小的一直跟母亲挤在一张床上睡。因为吃的都是稀面粥,又吃得多,晚上睡觉总尿床。到了冬天,没什么太阳,往往几天都晒不干。这让母亲很受罪,每个晚上都要不断地抱我们起来撒尿。有时母亲实在太困睡着了,等她猛然发觉身上热热地了,我们早已把尿撒到床上了。母亲就把干的地方挪给我们睡,自己睡我们尿湿的地方一直到天亮,她怕我们生病了,更难伺候。
父亲读过一些古书,三纲五常那一套,在知书达理的母亲身上用起来简直出神入化得心应手。对父亲的一辈子的呼来唤去乃至拳打脚踢,母亲总是家丑不外扬,不声不响,逆来顺受。最有反抗特征的一次是没经过父亲同意私自去当工人的舅舅家耍了二十多天回来,父亲不顾母亲背着六七十斤从舅舅那里刮来的磁碗和黄豆走了几十里山路的劳累,老鹰抓小鸡似地把母亲从姐姐的床上拎起来暴打,被哥哥姐姐们抢出来,母亲连夜跑去找村里的妇女主任调解,结果却不了了之。每次母亲挨打,我都恨不能冲上去帮忙,但看着父亲的凶相,听着父亲的咆哮,又只能胆怯的攥紧了拳头在一边陪着母亲哭泣。每次母亲挨打,奶奶听说后,总要顿着一双小脚大声咒骂父亲好几天。父亲比母亲先离开人世,在他五百多个生病的日子里,母亲端汤递水,殷勤服侍。我不止一次听见父亲哽咽着向母亲忏悔,生离的痛苦甚至超过了疾病对他的折磨。
母亲有文化,长得又标致,土改的时候,有干部动员母亲参加工作队。因为那时已经有了大哥,父亲不许她去,母亲从此就老老实实在队上干活。她的一个要好的姐妹,虽然大字不识,因为工作积极,后来却一直做到省人大代表,在乡里风光得不得了。因为贫穷,村里有几个女人跑了,还有几个受不了磨难的煎熬,先后自尽。舅舅多次劝母亲去他所在的工厂做临工,他甚至许诺可以帮母亲转正当工人,但母亲看着我们眼巴巴望着她的可怜相,哭几声“讨债鬼”就没了下文。
我走上讲台那年,还没来得及报答母亲,母亲就因为风湿病撒手人寰。临终前她说,希望葬在父亲和奶奶的墓旁。可是,大哥却听信道士的鼓吹,要借葬母亲的“风水宝地”翻身,终于将母亲葬到另一个山头去了。
宽厚仁慈的地母啊,愿我苦难的母亲在你温暖的怀抱里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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