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回忆,在这些回忆中通常有家乡的某个场景,有儿时的伙伴,有曾经钟爱的玩具,有伴随入眠的童话故事。不过,我基本上没有故乡的观念,因为父亲是在厂矿工作,单位换过好几个地方。儿时的回忆中除了跟父亲去钓鱼,与小伙伴玩游戏、打鸟、拾柴之外,最难忘的就是阅读课外书了。 对于那时的儿童来说,看书通常就是看小人书。我还记得第一次购买小人书的事。那时我还未上小学,比我大几岁的哥哥因为在学校里学习好,妈妈要给奖励,带我们去书店一人一本。哥哥买了本打仗的,而我却看中了一本封面画着女拖拉机手的,哥哥急得直跺脚,说这本不好看,但我仍坚持买了。其实,回去后也就翻过一次。 上小学后,课后的作业不多,除了游戏,最好的消磨同时也是课外学习就是看小人书了。那时,通常都是同学间互相借阅,偶尔也会在摆地摊处与同学一起互相蹭看。不知道看过多少种,但像《三国演义》、《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这种多本一套的,好像都没有看齐过。 看过的小人书中有一本描写和爷爷一起打猎的小猎人的故事,曾带给我许多惊险而开心的想象。直到现在,我还不时会有到荒野中去冒险的冲动。不过,实际上,印象最深的还不是野外冒险,也不是那些描述古今战争的,而是农村自建天气预报站的《耕云播雨》。当时,看完后非常感兴趣,把其中预报天气的谚语都抄了下来,还有意找其他有类似内容的书收集所有的谚语都抄在本子里,记熟。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次出门都会看天看地,再对照谚语研究一番,觉得比广播里县城的预报要准。 小学三年级时,有一次到父亲单位的一位阿姨家玩,阿姨见我眼睛盯着桌上一本厚厚的书,就把书借给我看。这是一本小说《西游记》,还是竖排繁体字的。印象中这是我读的第一本长篇小说。书中有大量不认识的生字,常常是跳着看,有时就去问母亲。虽然是连猜带跳地看完了,但精彩的故事还是基本懂的,也同样引发了许多腾云驾雾的梦想。 从此,虽然仍爱看小人书,但对没有画的大大厚厚的字书更有兴趣。那时,普通家庭也没多少闲书,我父母都是学医的,家中有好几本老厚的医书,好像有《实用内科学》、《人体解剖学》之类,还有母亲以前订阅的很多《中级医刊》杂志,这些书对儿童来说实在看不懂也没意思,只在小学毕业后才翻看过。因此,我似乎常常处于饥渴状态,缠着要母亲帮忙厚着脸皮到处借书,我自己也是只要看到别人拿着书就想借。有一次,住隔壁的一位邻家姐姐借来一本中篇小说《小英雄雨来》,我求了几回才让我看了一小会儿,没看完就要还了。当时借到的书有很多是描写苏联卫国战争英雄和反特的小说,除了书中人的名字特别拗口外,故事还是很精彩的,我常常读给在灯下做针线活的母亲听,她不时会为我纠正读错的字。 实际上,现在回头看,在读过的众多字书中,真正影响一生的应该是科普书籍《十万个为什么》。可爱的动物,蓝色的海洋,美丽的地球,神秘的太空……所有这些饶有兴味的知识故事,为童年的我描述了一个神奇而充满妙趣的外部世界,在我的内心深处产生了浓厚的探索自然的兴趣。 在我上六年级的时候,“文革”已经开始了。当时,我们都没有意识到也并不明白社会已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我还像以往一样喜欢找些读物来看。父亲晚上在家通常不看闲书的,但有一天晚上,也借来了一本小说,我们一家三口人手一本,各自静静地阅读,很晚才睡下。就是那天半夜,我被踢门声惊醒,是造反派来抄家。我惊恐地抱着家中小狗,眼看着我们住的两间小房间被翻个底朝天。随后,父亲被带走了。看着杂物书刊满地,一片狼藉,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学校也停课了,不用上学,我除了有时和小伙伴出去打鸟、拾柴、摸鱼、游泳之外,仍然是到处找书读。“破四旧”使得各类闲书几乎都借不到了,哥哥的旧课本也被我来回翻看了无数遍,工厂家属区旁的一间小新华书店很自然就成了我的图书室。我经常就坐在地柜后的地板上,翻看着各种科普读物而忘记了时间,有几次差点被锁在里面。 家中的西医书刊我不大爱看,反而是借来的好几本中医中药书,却读得饶有兴趣,还裁纸自制了好多个小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地记满各种疑难杂症的诊断和用药方法。哥哥到县城上中学后就长住在学校,“文革”开始后参加了红卫兵,不常回来。父亲被关进“牛棚”后,家里只有母亲和我。我常常把中药汤头歌当作诗词来朗读给在做针线的母亲听。母亲是在60年代初因故失去了工作,现在,家中存款被冻结,父亲又停发工资,只发给少量生活费。她凭着诗书世家后代的那点儿聪慧,自学裁缝,为熟人裁制衣服帮补家用。 那时,母亲经常坐在缝纫机旁一边缝制衣服,一边听我朗读;有时兴致来了,会停下手说些从前的事,说到兴处还会背诵几段儿时的课文:“……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每当这时,我眼前总是浮现出苍茫大漠的景象,在那黄沙覆衰草、悲风卷孤烟的苍凉之中,隐约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在仰天长啸,慨叹着人生无常、天意弄人。这个身影是谁?李陵,苏武,父亲,母亲,我自己,还是其他人?说实话,我不知道。 每个人的童年都伴随着各种的梦想,我的童年同样也有着许多的梦想。不过,那时我最大的心愿还是,有一间堆满各种书籍的书屋。它不需要很大,不必是一间宏大的殿堂,只需是书香氤氲的小小书屋。在黄沙漫天的荒漠中,它会是一片充满希望的绿洲;在波涛汹涌的人生的大海里,它就是一片心灵可以栖息的宁静港湾。我就是带着这个海市蜃楼般美丽的梦想,告别了童年。 |